打得一身是伤,回去受家法的却还是他。
族中其他从兄弟最爱看四房兄弟阋墙的好戏,更有好事的喜欢挑拨,每每挑得他那个三弟火大了便要欺侮他,堵在墙角一边打,一边一口一个贱胚地骂。
温子然偏偏怕疼,骂也就罢了,打实在是受不了,经常没被打几下就哭了,又要被人笑。
只是笑归笑,看到他都被打哭了,自然也就都停手了。
许是潜意识地想保护自己,后来但凡只要受了委屈或者受了疼,眼泪立时就会落下来,哭得抽抽答答停不下来。
这习惯一直都没能改掉,和怯懦谨慎一样,跟了他一辈子。
到三十多岁的时候,儿女都要谈婚论嫁了,有时候不小心磕着碰着,眼眶也会一下子红了,吧嗒一下就落下泪来。
幼子不知根底,反而笑他:“爹爹哭了,羞羞,男子汉大丈夫,有泪不该轻弹!”
他也只是一边抽气,一边好脾气地笑笑。
心里再怎么对自己厌弃已极觉得自己丢人现眼都不会表露出来。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学会了不管别人对他做什么,他自己又是怎样想的,都绝不会表露出来,永远是一脸温和,看着就好脾气,见谁都笑。
和一疼就哭的毛病一样,改不掉的。
他嫡母生他四弟子钰的时候伤了身体,卧床缠绵了好几年,父亲又在外头做官。
那大抵是他活得最艰难的时候。
子钰牙牙学语的时候,因为父母没有精力管教,都是下人在带。那些下人被子鸿唆使,子钰便很长时间都不知道“二哥”该怎么说,只管他叫贱胚。
慢慢长大了才知道是不妥的,自己改过口来。
他还记得那时候子钰还小,小孩子喜欢骑大马,子鸿便把他找过去,就在花园里当着一众下人的面,叫他跪下给子钰当马骑。
温子然被欺侮惯了,早不在乎这个,跪下了便感觉背上一沉,听得孩童稚声道:“骑大马咯!”
他笑了笑,低声叮嘱道:“子钰坐稳些。”
听得背上四弟说“驾~”的时候,正要爬,猛地听到一声破空响。
啪得一声,结结实实一鞭抽在大腿上。
他们居然真的给温子钰拿了条马鞭。
小孩子力气虽不大,下手却格外没轻重,他的衣料又被下人克扣惯了,一贯十分单薄,一鞭下去就见了血。
温子然疼得发懵,眼泪当时就落下来了。
子钰见他不动,又是好几鞭子下去,温子然疼得下意识要躲,整个人本能地缩了起来。
想起不对的时候,子钰已经从他背上摔了下来,额头红了一大块,哇哇得哭起来。
自然是惊动了主母,逃不过的一顿家法。
隔天去族学的时候疼得坐不稳,温子鸿昨天也受了罚,一直阴沉着脸盯着他,他便知道放学后少不得又是一顿打,当时就快哭出来了。
却是塾师柳先生留了他。
柳先生也是清河士族出身,才学很好但不愿出仕,与他大伯交情好,才肯来温氏族学教书。
对他一向是看重的。
他虽被留了堂,心里却是庆幸,面上倒满是惴惴不安,小声问:“先生,可是子然昨日的功课做得哪里不好?”
柳先生看了他一眼,说:“功课做得是很好的,但你今天是怎么回事,看你在底下,坐都坐不安稳。”
温子然咬着嘴唇低下头,不说话了。
他臀股上全是伤,子钰的鞭子,嫡母的家法,倘若真叫先生看到,便会觉得这样的伤他竟还能坐得下去,已是足够叹为观止了。
但他自然不会说这些,低着头小声道:“学生知错。”
柳先生看了这个总是显得格外瘦弱的学生一会儿,忽然叹了口气道:“你家中的事先生也知道些,你与先生直说,你是不是、是不是在家里……挨了打了?”
温子然颤了一下,低着头,还是不说话。
他自知是绝不能在外头说嫡母和兄弟的不好的,哪怕是对着先生也不行。
柳先生反应过来,叹了口气说:“是我不是,这句话不当问。”
顿了顿,有些心疼的摸了摸他的头,道:“子然,你且再忍忍罢,好好读书,以后考出个状元来,这些事就都不会有了。”
“只要站得足够高,就没有人再能把你踩在脚下。”
温子然怔怔地抬起头看着他,然后慢慢地点了点头。
到了议婚的年纪,嫡母本来想找个不是世家出身的富户女儿许给他,柳先生却亲自去信向他父亲提亲,要将女儿许给他。
他待妻子便格外珍爱敬重,后来显达了,帮扶岳家也向来不遗余力。
完婚后他就去考了科举,虽然没能蟾宫折桂夺得一榜状元,好歹是二甲进士出身。新科进士都有回乡的探亲假,再回去的时候,果然没人再叫他贱胚,也没人再打他。
他一贯谨慎怯懦,圆滑得人畜无害,又大方温和与人为善,同僚背地里叫他温开水,他也不生气,好像天生没有脾气一样。
没有人是天生没脾气的,只是有人的脾气早已经被种种磨难磋磨光了。
因为为人圆滑,做事勤谨,乖巧又会察言观色,他在他那一科里也算是升官很快的了。
那一榜双璧双双拜相没两年,他也提了户部尚书,而往常取笑的他那些同年同僚,多还在主事任上蹉跎着。
不要说温氏,就整个清河郡,本朝也是第一次出了这样六部正堂级的高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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