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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蓉接过细看,道:“这上头还有朱砂沁呢。”

忽见小厮瑞儿进来,回道:“锦乡侯拜会二位老爷。”贾政吩咐请至客厅,一面同贾赦换了衣冠,慢慢踱了出去。彼此见礼,送茶让坐,先叙些寒暄套话。锦乡侯又因贾蕙大考超升,向贾赦贾政道喜,贾赦等只有谦逊。然后锦乡侯提起来访之意,乃因他的兄弟新放九江关道,兼管景德窑监督,素来于江西情形不熟,想起贾政曾任江西粮道,贾兰又在九江任内有年,绅民至今感戴,所以特地前来访问,将绅士如何联络,窑务如何整顿,都向贾政详细请教。贾政道:“兄弟从前在粮道任上,只管各属漕粮,于关务、窑务都不相涉,向来又不大考究。倒是小孙在九江几年,这些事知道得多点,或者可为壤流之助,改天叫他造府领教。”锦乡侯道:“兰大爷枢务太忙,千万不可劳步,兄弟得便上园子去找他罢。”又说了一回闲话,便兴辞而去。第二天,李纨打发小厮们给贾兰送东西去,贾政随便写了几行手谕,将锦乡侯的话也附带说上,交给小厮一并带去。

此时正是盛暑天气,贾兰住的海淀宅子,只是个大四合带后罩房,并无园林之胜。幸喜宅旁有两三亩空地,梅氏令小厮们打扫出来,盖个茅亭,编个竹篱,也布置成花畦竹径,栽了许多草花。贾兰退直余闲,常同梅氏在亭子上坐坐。大门外是大有庄,有一片荷花塘子,晚凉时也出去闲步,看看荷花,借此散闷。

那天锦乡侯从清和园下来,顺路到海淀来拜贾兰。见那门口是一行槐树,栅栏门外左右各有上马石,顶马家人下了马,投进帖去。好一会儿,方听里头一声“请”,家人服侍锦乡侯下车,从栅栏门走进。看那住宅,虽不如荣宁两府宏壮,却也整齐洁净。进了二门,是一带门房,回事小厮已举着名帖等候,便引锦乡侯进垂花门,至正面五间大厅上,说道:“请您坐一坐。”那厅上全挂的御笔,楣子上是“诵芬畅绩”四字匾额,还有皇太后御笔花卉及御笔福寿龙虎各直幅;正中紫檀条案上,摆着御赐白玉如意、霁红花瓶、白地翠龙果盘,那边方桌上摆着御书《诗经》c屏。一件件都贴着黄纸签条,写的是“赐贾兰”三字。花架上四盆建兰,每盆都有几十箭的花,开得正盛,满屋里都是香的。

正在细细领略,只听咳嗽一声,贾兰从屏后走出,让锦乡侯在靠窗炕上就坐。小厮们送上茶来,贾兰亲自递了,然后对坐叙谈。贾兰道:“家祖手谕,说起太世丈有所赐教。本要亲自造府的,这两天上头有交议事件,一直没空进城,倒叫太世丈劳步,实在不安之至。”锦乡侯道:“世台何必客气?本该兄弟来就教的。只因舍弟奉简九江,正是世台旧治,那里绅民至今感念德政,若有可以替舍弟介绍的,赏几封信给他带去,真是一言九鼎!再则窑务、关务的情形,世台久在那里,必知其详,还求见教。”贾兰道:“九江巨绅如徐侍讲、俞侍御、李兵备都是至好,人也公正明白,可备刍荛之采,一半天就写信送过去。至于关务、窑务,为公是一说,为私又是一说,怎好妄参末议?”锦乡侯道:“自然是替公家整顿才敢来请教。”

贾兰道:“既是如此,我还可以说说。向来关税分别五十里内外:五十里内是税务处管的,监督只虚有其名;若讲整顿,只可先从五十里外着手。从前各卡,有包办的,有派办的,比较起来,互有利弊,主要总在得人。若有靠得住的人,一律改成派办,责成他们认真整顿,倒是一法。”锦乡侯道:“那窑务虽不在世台管辖之下,想必也有所闻。”贾兰道:“近年窑务减色,由于经费不充、材料缺乏,那工手尚未失传,趁此整顿经营,还来得及。令弟既奉特简,总要将经费筹定,部里不要掣肘才好。”锦乡侯道:“世台高见,真是扼要之论!如今政府里也全靠世台主持,从前诸公伴食模棱,误事不浅。”

贾兰道:“我们北屋里,向来是打头的当家,还不如南屋里他们,遇事有个商量。我的脾气太直,上头就没问到,只要见到了利害得失,也是要说的,打头的吃味不吃味,我全不管。亏得上头明白,若不然,早已挤出去了,还能在北屋里混么?”

锦乡侯道:“我们世禄之家,谊同休戚,原该这样才是。好在世台在政府多年,圣眷又好,早晚就要当家,那时候更可展布了。”贾兰道:“我打定主意,干一天,尽一天心力。只要国家稳住了,自己的利害祸福算得什么呢?”

锦乡侯道:“近来外边颇有废八股之说,到底上头意思如何?”贾兰道:“上头并无成见,只几位大臣暗中主张。那新成侯蓄奸已久,想借此伸张势力,也还有他的主意。可笑那些老成人,知识有限,偏要揣摩迎合,做人家的应声虫,其实不过一种做官的手段罢了。那天上头问到我,我说科举中何尝没人才?要求治国平天下的人才,还得从这里去找。就是历朝用表、判、诗、赋、帖经、墨义取士,无非教天下人才由此进身,比较起还是八股有用。会做八股的,究竟读书明理的居多,若说八股不中用,把那些镶牙的、修脚的、当兽医的都拉在翰林院里,又中什么用呢?”

锦乡侯道:“世台此言真是快论,也是名论!我从前听见宝玉令叔颇菲薄八股,说那八股何曾能替圣贤立言,不过胡乱拼凑、骗个功名就完了。他是超凡入道的人,自然另有一番见解。平心说,八股取士,人人总得念四书五经,至少也要懂得伦常的大道理。若改变了,必至毁裂经籍、蔑弃彝伦,其患甚于洪水猛兽!只可望老世台做个中流砥柱了。”贾兰道:“我既在政局,岂能坐视?我们同事汪尚书,比我还要坚决,若废了八股,他便决计挂冠去了。看此情形,或入场不至改动。”

又坐了一会,锦乡侯见日影偏西,急欲赶回城去,便匆忙走了。

这且不提。

却说宝钗自从贾蕙奉使远行,时时牵肠挂肚,此时见儿子平安回来,又升了官,心中自甚欣慰。只因兰香月分已大,身子素弱,时常有些小不舒服,不免因此c心,每天总要到新房里看看。那天又是从兰香处出来,行至荣禧堂回廊上,正遇见探春,彼此站祝探春道:“二嫂子,你往那里去?我叫你好两声,你才听见。”宝钗道:“蕙儿媳妇又不大舒服,我去看过他,正要家去呢。三妹妹,你刚来么?外甥怎没带了来?”

探春道:“我来了一会儿,刚从太太那里下来,正要找你去呢。这回来,想清清净净的住两天。孩子们也大些了,留在家里,叫侍书看着呢。”于是二人一路入园,探春也同宝钗至怡红院。

走至院中,看那海棠经过伏雨,开了两三枝的花,只比春时较瘦。探春笑道:“你这里海棠又开了,幸而咱们家正在兴旺,若不然,又要说是花妖呢。”宝钗道:“这是春气未劲偶然发泄,那有那许多说的?”二人在花下看了一回,方进屋去。探春见屋内收拾得比先整洁,说道:“蕙哥儿另外住开,这里清静多了。”宝钗道:“也不尽然,蕙儿考差的那几天,把白折子都拿到这里写的。”探春道:“现下山、陕、两湖都放过了,怎么还没信呢?到底取上了没有?”宝钗道:“向来考差是不发榜的,据兰儿说还取在前头,每次进单子,总没有放。他这回大考抢了人家一个大面子,再要得了大省的差,那些老前辈眼更红了,索x不放倒好,咱们家还指着那点差囊么?”

探春道:“我这两天不回去,后儿中元,咱们约姐妹们来赏月,好不好?”宝钗道:“往年都是中秋赏月,你们家里有事来不了,连我和大嫂子也忙不开。今年改个样,借中元做中秋,倒很好,大家都有空,还可以弄些河灯玩玩。”探春道:“那更有趣了!外头买了莲花灯太chu糙,都是纸做的。咱们若想着玩,各人拿些绫子、缎子或是通草,另做些细巧的,看谁做的好。就是西瓜灯、蒿子灯,也各人想个巧样儿,做出来大家评评。”宝钗道:“做起来也不难,就是日子太迫促,要做今儿就得赶。我打发人去通知琴妹妹、邢妹妹和李家姐妹,你去知会大嫂子、四妹妹、云妹妹,从今天就得动手。各人还要做个暗号,好有个比较。”探春笑道:“一来了就忙这些不相干的事,丫头们都要笑话呢。”宝钗道:“那怕什么?他们也是喜欢玩的,巴不能够天天这么着,谁还笑话你?”探春道:“今儿也不早了,我就到稻香村、栊翠庵去知会他们,还要吩咐我带来的几个人赶着去做,你也就赶快办罢。”说着,便带同翠墨去了。

这里宝钗连忙写了几封小启,打发小厮、婆子们分头送给宝琴、岫烟和纹绮诸人;一面吩咐莺儿、秋纹、碧痕和小丫头们登时赶起。有的裁绫缎、剪通草,有的做花瓣、花须,有的分染颜色,又叫小厮们做了许多木板托子,还买了三白、碧绿、虎纹各种西瓜,掏了瓤、修了白皮,雕成各色花样,又制了各色琉璃小灯,缀于蒿棵之上。这些丫头们赶得手忙脚乱,口中还不断的说笑。这个说你把我的花瓣弄臢了。那个说你这瓣儿太圆了,倒像个大喇叭花,还得提另收拾。又一个说,剩的绫子呢?我这里还短着一瓣,得赶紧配上。那些挖西瓜灯的更便宜,先把瓜瓤吃了,方将壳制灯。有的说,你吃了这些西瓜,也不怕拉稀?有的说,你挖的坑坑洼洼,像狗啃的一样,怎么做灯哪?又有的说,你该死!把蕙哥儿的挖补刀都偷来使了,哥儿若知道,又是娄子。

直到十五午后,怡红院、稻香村、栊翠庵、秋爽斋四处,所做各灯俱已齐备,都搬至凹晶馆卷棚底下。第一种是莲花灯,第二种是碧玉灯,第三种是星星灯。李纨、探春、宝钗先到凹晶馆,看着丫头们将碧玉灯挂在横楣上,星星灯竖在栏外,那些莲花灯都c了五色细蜡,预备晚间施放,又掂对摆席及散坐各处。湘云惜春随后来了,也帮同布置,及至料理就绪,渐近黄昏。邢岫烟、薛宝琴跟着薛姨妈,李纹、李绮同着李婶娘已先后来到,大家连忙让坐。刚说了一回闲话,王夫人又同邢夫人、尤氏一路入园。原来有些没请的,闻知有新鲜河灯,也都赶来看看热闹。

此时圆月已上,照着园中各处似遍地水银,只有些深黑的花y树影。王夫人等到了卷棚底下,只见那一带倒挂楣子,都悬着一个个的西瓜灯,浅黄、深碧、淡白、浓青,颜色不一。

灯光内映,分外透明:也有雕刻山水的,也有雕刻花卉草虫的,也有雕刻楼台人物的,都像是名人画幅。那星星灯全是琉璃制成,只方圆大小不等。装就了许多灯树,重重环绕,真个密若繁星。大家绕栏玩赏,赞美不置。尤氏笑向宝钗道:“宝妹妹,今儿可得罚你!做了这些好玩的灯,我们俗人就不配看看?若不是我老皮老脸的赶了来,你还瞒着我呢。”李婶娘道:“管他请不请呢,有得玩,有得吃,咱们就硬摊上一份!我这主意,比你们都老到。”宝钗道:“前儿三妹妹才说起,我们弄着玩的。小丫头们又chu笨,日子又赶碌,那里弄得好?若指着这个请客,还不叫人笑掉了门牙么?”尤氏笑道:“宝妹妹真会说,饶着不请客,你还占着理呢。反正我们今天是吃定了,你说出大天来也是白饶!”探春道:“珍大嫂子,他不请你,倒是个便宜。你吃了,只管擦擦嘴就走,也不用谢,也不用还席,这还不合算么?”说得众人都笑了。

那边,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尚在看灯,李纨、惜春、宝琴、岫烟等陪着说话。邢夫人道:“从来没听说中元看灯的,这倒新鲜。”邢岫烟道:“古时候,上元、中元、下元都一样的放灯,不知什么时候改的,只单剩了上元,这也算是复古了。”

王夫人道:“我听说你们做的灯,各人都有记号,怎么瞧不出来?”李纨道:“那些西瓜灯上都刻着小图章,星星灯刻不上去,只每颗有个小绢条,写着各人暗记,此刻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了。”薛姨妈道:“姑娘们手儿真巧,那西瓜灯上刻的画片有多们工细!我最爱那幅踏雪寻梅,连人带驴子都有神气,那是谁做的?”惜春道:“那是入画从赵千里画儿上描下来的,还有个六七成罢了。”薛宝琴道:“四妹妹的丫头,当然会画。正合那句话‘强将手下无弱兵’了。”

正在说笑,莺儿回道:“席摆齐了”,宝钗和李纨探春便请大家入席。李婶娘谦让半天,方坐了上席,其次是薛姨妈,然后邢王二夫人和众姐妹们也都坐下。那菜单是宝钗和探春商量点定,只取温凉适口、芳脆醒脾,不要那些肥浓脂腻,老一辈的人更吃着合适。酒至半席,宝钗探春便叫丫头们将莲花灯一朵一朵的点上,也有深红的,也有浅红的,也有娃娃色的,还有浅绿的、玫瑰紫的、白地红边的、红中带碧的。那花瓣或绫、或缎,映烛有光,有些通草做的,照起来更和真花一样。

慢慢的都放在水里,随着水风飘去,晃晃悠悠的摇闪不定,一会儿工夫水面上都飘满了。宝琴道:“这真有趣!你看水里头的影子,还有好些莲花呢。”李纨道:“应当再做些大莲叶灯,搀着放下去。鲜明的花,配着碧绿的叶,那才好看。”探春道:“这倒没想到!若是你昨儿晚上说起,还赶得及,今儿可惜晚了。”李绮道:“这就很好了。玩的事,何必那么求全?”湘云道:“我们前儿晚上才动手,到底太匆促,没得想到。若添了荷叶,再做些水鸟、蜻蜓,岂不更有趣呢?”王夫人道:“通共两天工夫,这就很亏你们了。”此时众人都离了席,靠着栏干上看灯说笑。探春道:“太太用点饭罢,还有冬瓜炖鸭子,就着饭倒还爽口。”王夫人道:“我倒够了,大太太不吃点么?”邢夫人道:“我向来吃得少的,今儿已经吃多了。”宝钗道:“妈妈和亲家太太、珍大嫂子随便用点,若不用饭,用点莲子粥罢。”又让宝琴、岫烟、湘云、李纹、李绮等各人找补点,这才撤席散坐。

少时灯影渐收,月光更满,又赏了一回月亮。忽然一阵风起,月光荡漾闪成多少道银线。还有一小半的莲花灯,随风吹动,东飘西荡、闪晃生光,有几盏直飘到蜂腰桥畔,还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李婶娘、薛姨妈都觉着身上骤凉,有些掌不祝李纨请李婶娘至稻香村歇息,纹绮姐妹跟随同去。薛姨妈又勉强坐了一会,就带着邢岫烟、宝琴告辞回去。邢王二夫人和众人送了薛姨妈,也就散了,只宝钗、探春、湘云倚栏看月,尚在闲谈。一时秋纹走来,回宝钗道:“刚才掌珠来说,小蕙二nn肚子疼得紧,想必是发动了,请nn就去罢。”

宝钗连忙别了探春湘云,赶到新房去。看见兰香歪在炕上,颦蹙两眉,痛呻不已,忙即打发人去接姥姥,一面赶着预备应用之物。王夫人听见了,也赶来看视,只劝兰香耐心忍痛,瓜熟蒂落,自然顺当。等到姥姥来了,兰香腹痛渐平,原来还是试痛。从这日起,宝钗于料理家务之外,又忙着裁制衣襁,预备催生药饵。薛姨妈、邢岫烟也逐日来看。直至七月二十九夜里,方才真个发动。幸喜接生顺利,产下一个哥儿。那年七月小,算合着八月初一丑时,忙遣人至薛家报喜。贾政替哥儿取名贾桢,又替他算了八字,也是飞天禄马的贵格。洗三那天,薛姨妈、邢岫烟、薛宝琴、探春都来了,尤氏、胡氏从东府过来,梅氏也由海淀赶回,小小热闹了一日。

贾蕙初次得男,自是欣喜。此次考差,自五月初简放云贵,以至八月朔简换各省学政,都不曾放到。他一向功名顺遂,小有挫折并不在意,在旁人便有种种猜疑。不料初六那天,简放顺天乡试主考、同考,正主考放了礼部吴尚书,副主考又放了贾兰,还有两位是张侍郎、李阁学。那十八个同考官中,第一名便是贾蕙。原来,贾蕙考差仍在前列,皇上因他册使勤劳,只给了一个京闱同考,还有体恤的意思。贾兰同秉文衡,此事与服官堂属不同,照例毋庸回避,当时听宣下来,弟兄二人即日入闱。那吴尚书本有世交,且是贾兰的座师,又做过贾蕙的堂官。张、李二公,也都是贾蕙朝考殿试的师门,文字渊源,到场中更见亲热。头一场四书文、试帖诗题,都是钦命的,首题“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次题“鬼神之为德,其至矣乎”,三题“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诗题“重与细论文”,得文字五言八韵。二场五经文题,是各主考分出的。三场策题,吴尚书叫贾蕙代拟了史学、边防两道。

初入闱那几天,卷子未到,各同考甚为清闲,各人都带些斗方扇面,求各同事用蓝笔书画,留着做个掌故。贾蕙白天里应酬这些笔墨,晚上常至贾兰房内闲谈。那一班房考,叙起来都有年谊世交,有时此来彼往,谈文论古,倒也并不寂寞。到了十二三,头场卷子弥封誊录了,由监试分送各房,便须校阅去取,没有工夫闲谈了。贾蕙向来事事认真,每卷都从头至尾仔细看过,加了蓝笔圈点。遇着佳卷,立时加批荐了上去,就是不取的,也要斟酌至再,将他疵缪处批了出来,从没有“尚欠出色、再求警策”那种空泛评语。

有一天看卷子直至夜深,案上烛光灿灿,照来照去都是青格朱字的卷子,把眼睛都看花了。忽然得了一本佳卷,觉着j神一醒,当即细加圈点,又加上长批,从头默念了一遍,揣定是个饱学宿儒,便命小厮们提了灯,亲自上堂,送至贾兰处。

贾兰也正在灯下阅卷,看了这本,也深赏他义理宏深、语有g柢。又看到那后两股,出股用的两句成语,是出在《左传》,对股两句稍生,似乎用的《史记》成语,却记不甚真。

正在沉吟之际,只见一个人戴着紫金冠,穿着石青起花长褂,鼻如悬胆、眉如画墨,项下金螭缨络系着一块宝色晶莹的美玉,贾兰认得是宝二叔,不觉发了一愣。贾蕙一回头也瞧见了,想起宝钗转述之言,又瞧着那块玉,恍然有悟。兄弟二人同时“嗳哟”了一声,一个叫“二叔”、一个叫“爷”,一同拜了下去。及至起来,全不见那人踪影,只案上留下一张砑黄藤笺,上有字迹,写的是:紫g奉敕,来监文衡。父子叔侄,共事异程。

勉旃忠孝,国栋家桢。重逢有日,涵万峥嵘。

贾蕙念了,不觉泪流满面,贾兰也觉惨然,道:“蕙兄弟,你不要伤心,历来文场都有神道监察,这回刚好轮到二叔,我们俩又都在闱里才得见此一面,也是很难得的机遇了。”贾蕙道:“上回我母亲从太虚幻境回来,就说今年闱中可望父子相遇。偏偏试差都没放着,我因此不免失望,想不到倒验在此处了。”贾兰道:“二叔这帖子还说‘重逢有日’,想来见面的机会还有呢。”贾蕙道:“那末一句‘涵万峥嵘’,不知说的什么?”贾兰道:“‘涵万’二字,或是地名,或是人名,俱未可定,这就无从揣测了。”又道:“我和二叔那年分手是在场里,如今又在闱中相见,一晃就是多少年。二叔还是那个样儿,我可苍老得多了。人生劳碌一世,功名富贵到头也是空的,谁能有二叔那样造化呢?”言罢嗟叹不置。

又歇了一会,然后重看那本卷子,做得辞义俱高,实在可龋贾兰便写了条子,去调《史记》来对。弟兄二人将卷子搁下,随意说些闲话。贾蕙道:“人家都说这里内场有鬼,是真的么?”贾兰道:“这些怪话多着呢,有人说闱里有个大头鬼,一出现就要出大乱子。那年出来过一回,果然闹出场弊,把主考房官都送在菜市口了。还有人说第三房不利,也有上吊的,也有抹脖子的,所以分房的都抢着来占屋子。你幸而来得早,今年不知轮着谁了。”贾蕙道:“这些话倒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总不免有点嘀咕。”一时听差们将《史记》调到,贾兰仿佛记得那两句是出在本纪上,检出来对证了,果然不错。因他用的是后代的书,还有踌躇,贾蕙揣知其意,说道:“这一卷姑且存着,看二三场做的如何再定去取罢。”贾兰也以为然。

此时夜色已深,贾蕙要回本房去,又有些胆怯,向贾兰道:“兰大哥,夜深了,这一路黑漆漆的,你打发人送我回去罢。”

贾兰笑道:“你敢则怕鬼!”正要叫小厮们掌灯送去,忽听得外头一片喊叫之声,兰蕙二人都吓了一跳,贾兰忙命小厮出去看是何事。不知如何回覆,且听下回分解。

第五十九回赐甲第延庆逮曾孙卜山居乞身辞亚相

话说贾兰贾蕙在闱中夜谈,贾蕙刚要回本房去,忽听得前院一片喧嚷,忙打发小厮去看。等了一会,小厮进来回话,方知是第三房李竹延疯了,跑在院子里耍刀狂喊,又要破自己的肚子。几个听差的捉他不住,没法子,只可回了提调。叫了许多人,把他捆住,暂送在供给所看管,到那里还是胡言胡语。

贾兰道:“这些事虽是荒唐,也不可不信,到底第三房又出了事了。”贾蕙听得呆了,站在那里,就像木雕泥塑的一般。小厮们回道:“灯笼点上了,二爷回去罢。”贾蕙只是笑,不肯走。贾兰笑道:“你到了越裳,千军万马都不怕,怎么倒怕起鬼来?”贾蕙也笑而不答。贾兰看他究竟是二十来岁的哥儿,自小又娇生惯养的,又是可笑又是可怜,便留他在主考屋里住下,临时叫人匀对铺盖,安设床榻。在闱中兄弟联床,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次日早起,贾蕙方回至本房,仍旧看那些卷子。从此夜间不大出去,有时自己一个人睡下有些害怕,只把被蒙着头。偶然伸出头来,隔着纱帐看见宝玉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端坐看书,知道父亲来给镇邪的,心中一定,也便睡着。如此非只一次。

可是要想起来见见宝玉,却四肢都不由自己,如同魇住了似的。

贾兰也知他胆怯,若是找他去夜谈,谈至夜深,便在那里留榻。

到头场看完,二三场的卷子又陆续送入内帘。别的房官对二三场看得很轻,头场不荐,任他经策做得天好,也不再寓目。贾蕙倒是三场合看,有些卷子因为二三场出色,提另补荐的。那天晚上荐给贾兰的那一本,后来二三场卷到,贾蕙仔细看了,果然博丽淹雅。也极力撺掇贾兰,中在六十二名。拆出弥封,乃是傅试的儿子傅珏,就是那傅秋芳的侄儿。

到九月初十那天写了榜,次日主考、房官都要出闱。贾蕙听人说,神道监场都是在明远楼上坐着。于是,趁写榜头一天,一大早预备了祭席,同贾兰去拜祭一番,哭泣而返。出闱后照例入朝覆命,吴尚书和贾兰又另具折谢恩。原来皇上特下了一道旨意,凡是回避诸生,另行定期乡试,由钦派大臣阅卷。与考的有六十余名,只中了五名,贾权中在第二,那末名便是吴尚书的长孙吴崙,这是主上的特恩,也是先朝的旧例。

贾蕙回到家里见着宝钗,将闱中遇着宝玉的话详细说了。

宝钗笑道:“亏你这么大了,儿子都有了,还是小孩子似的,传出去不是个笑话么?”又听到宝玉替他镇邪,心中也着实感念,说道:“你老子做了神仙,还这么卫护你,这么看起来,做儿子的不孝顺父母,是多大的罪过!”

此时圣驾因天气渐寒,只在g中办事。贾兰夫妇都从海淀搬回家来,正好梅氏月分渐大,便于调护。连日一班新贵,都纷纷到荣府投贽,求见贾兰。那些出在贾蕙本房的,却要先见贾蕙,其中多是绩学之士,还有好几个五六十岁蹭蹬场屋的老诸生。贾蕙虽然年轻,只可抗颜受礼。

这几天忙过了,贾蕙家居无事,便重理起字课,有时替权哥儿改改文章,倒也逍遥自在。却因南、上两书房需人,掌院保了几个编检都不称上意,降旨令该掌院另行保荐。掌院想起贾蕙是大考第一,皇上特别赏识的,保上去一定合适,于是另保了几个翰林,贾蕙也在其内。随即定期考试,那天正值严寒,笔干墨冻,勉强敷衍完卷。出了场,甚为失意。及至揭晓,只取了三名,贾蕙居末。那两个俱派在上书房,只贾蕙派在南书房行走。原来上意兼采平日才望,并不专重文艺。从此也须长年入直,每逢年节庆典,赐宴听戏,以及赏赉物品均照各军机大臣及各部尚书之例。可是那些太监、苏拉许多行当,逢年遇节,也须从丰给赏,倒添了无数花销。好在贾府此时家用有余,尽可供应,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兰香生下桢哥儿,已有三个多月。那哥儿生得粉装玉琢,有几分颇似宝玉。有一天早起,兰香带着n子、抱了哥儿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道:“这两天怪冷的,怎么倒把哥儿抱出来了?”兰香道:“今儿没风,也叫他认认***屋子。”宝钗看那桢哥儿:围着绣花大红棉抱裙,穿着杏红绸子小棉袄,小脸上擦着脂粉,点上一朵红梅花,越显得眉目如画、十分可爱。逗着他玩了一回,因想起那回拾得北静王仿制的玉,叫莺儿寻出来给哥儿带上。兰香诧异道:“这不是爷爷常带的玉么?几时带回家来的?”宝钗道:“这是人家仿的,给桢儿当玩意罢。他大了,见了这块玉,也就知道那真玉的大谱了。”兰香道:“nn今儿还没到上房去么?”宝钗道:“可不是么,一起来,林之孝家的就拿了一大堆的帖子来,好容易才理完了,咱们一块儿上去罢。”便同兰香带着桢哥儿和n子、丫头们同往王夫人处。

王夫人见了桢哥儿,着实欢喜,连忙抱过去引逗他,忽见他带着玉,也不免诧异。宝钗将拾得假玉的话回明了。王夫人笑道:“桢儿本就像他爷爷,再带上这玉,真和他爷爷小的时候一模一样。”因又问道:“他们说蕙儿在闱里遇着宝玉,真有这事么?”宝钗道:“他先在兰儿房里一起见着的,后来闱里闹鬼,蕙儿有点害怕,他老子还时常替他做伴呢。”王夫人道:“蕙儿怎么不告诉我?我就不懂,宝玉轻易不肯家来,倒肯天天在举场里混,这是什么道理?”宝钗道:“听说是天上派他监督文场,可巧爷儿三个碰着了,蕙儿怕太太知道又要伤心,所以没敢回。”王夫人叹道:“我也想开了,他不想着我,我还想他做什么?”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宝钗连忙打岔道:“大嫂子这时候还没上来,别是兰哥儿媳妇添养了罢?”王夫人道:“我昨儿晚上打发人去瞧他,还没有发动的信,也许还得两天哪。”一时瞧着桢哥儿,又说道:“家里有了小孩子们,到底热闹得多。头几年蕙儿权儿都大了,见三丫头带了小哥儿小姐儿来,都觉得稀罕。如今有了枢儿,又有了桢儿,这回再添上一个,年底下可就热闹了。”宝钗道:“他们都是年轻轻的,往后一年一个添起来,几年就够了一桌,太太还要嫌闹得慌呢。”

正说着,李纨上来,就给王夫人道喜,回道:“兰儿媳妇添了一个姐儿。”王夫人笑道:“我和宝丫头正说着呢。昨儿玉钏儿去瞧,还没有信,怎么添得这样快?”李纨道:“这回真顺当,只正经疼了两阵,姥姥还没有来,就落了草了。”宝钗道:“咱们家好久没得姑娘。虽是姑娘,比小子还要希罕。

总算有造化的,才投到这里来。”王夫人道:“姑娘怎么不及呢?元妃娘娘享尽全福,不必说了,就是探丫头还抵不过大半个儿子么?”又向宝钗道:“咱们同去瞧瞧罢,也给你大嫂子帮帮忙。”李纨忙道:“今儿外头可很冷,太太若去,得添件衣服,还是坐小轿子去罢。”宝钗忙叫玉钏儿吩咐预备轿子。

少时预备齐了,又替王夫人披上紫貂斗篷,绣凤搀着坐上轿,众人围随着到稻香村去。此时姥姥已剪了脐带,将姐儿包裹好了。王夫人看了一回,又问问梅氏,见梅氏大小平安,李纨又是照料惯了的,自可无庸多嘱。只吩咐将生化汤、桂圆汤预备下,给梅氏吃;小孩子胎火重,多吃些三黄汤。一面和李纨宝钗说些闲话,坐了好一会,方回上房去。那天贾兰从军机下来,至政务公所吃午饭,又赶到都察院衙门,直到擦黑回来。知道梅氏得女,转为合意,还做了一首得女的诗。

过两天,便近洗三之日,薛姨妈、李婶娘和邢岫烟、薛宝琴、李绮都来给王夫人、李纨道喜,只李纹因自己小月没有来。

探春先至怡红院寻宝钗,正遇着湘云,三人谈了一回,方同往李纨处。先和薛姨妈、李婶娘见了礼,然后向李纨道贺。李纨道:“这也值得道喜么?”探春道:“我昨儿得信,知道添了姐儿,也喜欢的了不得!咱们家虽兴旺起来,我只愁闺阁风雅没有人接得上。这就好了,等姐儿长大点,我来教他做诗。”

湘云笑道:“你是忙人,那有工夫教诗?若当先生,还是我合适。”宝钗笑道:“你头一个徒弟是香菱,就教得不错,如今只怕青出于蓝了。”宝琴道:“云姐姐,你知道么?外头新出了一部小书,是编造你的,说你在这里教许多女门生,连蕙哥儿也是你教的呢。”湘云笑道:“他们见我赖在这里不回家去,必定有一种正经事,因此瞎捉m出来的,那知道我想着教书,还有人要抢我的差事呢?”李纨道:“三姑nn,你给我们小孙女起个名字,借借你的福气。”探春道:“咱们家老规矩,男女一样排行的。只我们姐妹跟着元妃大姐姐排下来,没按着那‘玉’字旁,如今还该照着老规矩才是。”李纨道:“这话不错,老一辈的姑太太,都是按着‘文’字旁起的。”探春道:“这是‘木’字辈头一个姑娘,又生在开梅花的时候,我替他取个单名‘梅’字、别号‘芳初’,也是百花头上的意思,将来也许再出一位娘娘。”李纨道:“娘娘也不算什么,四姑娘还不肯受封呢。只要像你,做一个品夫人就不错。”

宝钗等探春说完了话,便拉他看稻香村的房子。探春道:“这房子我都看腻了,还看什么?”宝钗道:“并不是闲看。只因老爷打算退隐,要在西山盖一所小园子,大致仿着这里的结构,你看得多少间房子才够住?”探春道:“照这几间可不够,虽说乡居一切从简,房子也不可太少。你想老爷既去,太太和周姨娘也都得去,还得带丫头、婆子和小厮们,上下总得有四五十间房子。咱们有时去了,也得住下,少了那够住呢?只要多留些空地种花树,再点缀些稻田菜圃,就有乡居风趣了。”

宝钗道:“我也想到这里,昨天叫蕙儿和清客们商量,先画出个稿子来,等画成了,咱们再斟酌罢。”探春道:“还得先买地呢,那地段总要有些天然风景,能够就着山坡更好。”宝钗道:“地是有现成的,就在那玉笏山底下,老爷那年从学政任上回来,就买下的。”探春道:“这图还得按着那块地的形势想法子布置,方才合适。蕙儿若有空,最好同着清客们先去看看。”宝钗道:“你这回多住几天,索x把那图样斟酌定了,也好回老爷的话。”探春道:“今儿可得回去,我家里还有事呢。几时那图画好了,你通知我,我就来。”

那天接洽之后,贾蕙抽空约了一帮门客,到西山去看了一回,然后斟酌形势,画出图稿。探春得了宝钗的信,便回来住下,将图稿仔细看过。又邀惜春湘云大家商议,改动了好几回,方才定稿,呈与贾政,贾政只令留下细看。原来贾政宦情甚淡,那年盖大观园,见那稻香村的风景,便动了归田之念。却因年纪未到,又感激圣恩高厚,不敢遽言引退。如今官至尚书,年逾七十,两孙俱已显达,正是自己名成身退之时,因此预卜山居,决计告老。当下看定了园宅图样,一面推病请假,先请了十天假,十天满了,又续了二十天,心想这回假满,便可奏请开缺。

那天正在内书房做那请开缺的奏稿,刚写了一半,林之孝戴着帽子,进来叩喜,回道:“报喜的来了,老爷调了户部,还得协办。”贾政沉默许久,方说道:“给他赏钱,打发他去,别啰唆了。”林之孝见贾政升官,转滋不悦,甚为诧异,只得答应“是,是”,即时退下。随后李纨宝钗听见此信,都上来给贾政、王夫人道喜。先至贾政处,贾政道:“人家估量我升了官必定高兴,你们是知道的,我正要告退,这一来倒僵了。若上折子请开缺,皇上一定不准。若再出去,那户部全是管钱的事,我向来怕沾边的,如何能办的好?办糟了,只怕要想告退都不能了。”李纨道:“老爷虽然年高,身子还硬朗,就到了户部,也无非纸片上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做个三两年,想法子告退,也还不迟。”贾政道:“我要退也不是一天了,既不能替上头做事,白占着位子,良心上更说不过去。”宝钗道:“上头既有这番恩典,老爷若坚执告退,似乎不大合适。好在盖那园子,也得三两月的工夫,到那时候再斟酌罢。”正说着,人回吴尚书来拜,李纨宝钗忙回避了,同往王夫人处。

贾政因在假中,便请吴尚书至内书房相见。一时家人们引他进来,送茶坐定,先问了贾政的病,又贺升调之喜,说道:“政老是国家懿戚,与平常大臣不同。主上既如此倚重,纵有贵恙,也该力疾销假,方是吾辈致身之义。”贾政道:“兄弟也是这们想。只是理财之事实在非我所长,若因循恋栈,贻误国计,负罪更重了。”吴尚书道:“此时若如此上陈,也近于畏难引避。愚见还是到了衙门,先交过这个场面,将来相机进退,尽有余地。”贾政知他是关切之言,心中十分感激,又谈了好些话,方告辞而去。随后贾兰回来,说起早上召见军机,办完了事,皇上又单把他留下,问贾政病体好了没有。贾兰奏道:“尚未大愈。”皇上降旨:目下图治方殷,正资老成宿望,即命传谕贾政,早日力疾销假,不可推辞。贾政没法子,只可答应此次假满,决不再续。

过了几天,便入朝销假谢恩。那天又蒙召见,备加慰勉。

贾政自陈迂拙,难胜户部之任。皇上降旨道:“历来管度支的,人人都要见长,他们一见长,百姓就吃苦了。朕此番用你,就取你这个‘拙’字,好替国家多留点元气。”贾政听了,只有称颂圣明,不敢再有他说。当时下来,即到户部上任,又另定日期,至内阁翰林院上任。到了翰林院,由典簿引贾政先往土地祠,拜过韩文公,然后至大堂上正中坐了。学士、讲读、编检、庶常,一班一班的见过,贾蕙也在学士班中。贾政对各翰林不免一番周旋,又因自己并非科举出身,瞧着大家说道:“适从何来,遽集于此?未免增我惭愧。”一时传为佳话。

此时年关已近,贾政因户部饭银公费较厚,于分给族中年物之外,又酌量各人家计情形,提另帮助银两,族中莫不感激。

三十晚上,照例举行宗祠春祭,代字辈是贾代懦、贾代佐、贾代修领头,自“文”字辈贾敕起,至“木”字辈贾桪止,与祭的有六十余人。贾权本是荫生,又中过举人,也穿着公服随同行礼。那些规矩礼节,悉如往年,无须细述。贾政候祭祀礼毕,面约阖族远近长幼,于新年正月初十日,在荣国府荣桂堂春宴。

大家都道:“咱们自己人,何必多此一举?”贾政只说有事商量,所以老一两辈的都答应准到。新年上,贾兰贾蕙退直下来,忙着拜年、团拜和来往宴会,赶碌了好几日。过了人日,便抽空看着家人、小厮们将荣桂堂收拾布置一番,好安排宴席。

那天申牌时分,阖族老老少少的陆续来到,贾政率同贾兰贾蕙亲自让坐。先说些新年吉祥的话,随后贾政说道:“一向为公事忙碌,和各位太爷弟兄们都没得时常亲近。今天奉请,一来敦叙宗谊,二来因我年衰力绌,早晚就要告退归田,想替咱们族中筹个持久之策。咱们自先代以来,在朝在野都是守定‘忠孝’二字,但愿父兄子弟们永守先训、不坠家风,这就是我的余望。”贾代儒道:“二老爷名成身退,固然是好事。但是我们世臣之家,受恩深重,还该尽力朝事。若朝局坏了,纵有绿野平泉,那容得你去安享呢?”贾敕道:“儒太爷说的不错。古人把国家比做大厦,原要大家去支撑的,短了一g梁、一g柱,就站不住了。二哥还要三思。”贾政道:“我向来x情迂拙,办那工部一条边的事,还可勉强。如今调了户部,自揣才力实在干不下去。若果于朝事有益,就粉身碎骨也不敢辞,那是那么回事呢?眼下外头有个珍侄儿,朝里也还有个兰小子、蕙小子可以接得上去,只可让他们报答罢。”代修道:“二老爷毕竟是老成宿望,只要坐在朝上,大家都有个宗仰,比他们小辈又不同了。况且圣眷正隆,也未必肯放你去。”贾政道:“我一时也还不走,只心里如此决定,不能不和大家说说。此刻且谈正经的事。”

说着,便从护书中取出一张单子,开的是维持阖族几条办法,递给代儒、代修等同看。代儒看那第一条,是家学田租收项,每年提出三成,积攒下来,做族中子弟进学中举的奖励。

第二条,是族中年老家贫,或是孤寡无依的,都定出每年养赡费,由祭田收租盈余项下支给。第三条,是族中贫寒子弟到家学读书的,由学田项下酌给膏火,但以真心向学、实系赤贫者为限。第四条,是族中在京病故,其坟墓或乏人祭扫,或是贫寒无力,每年清明、中元,由宗祠派人去上祭培土。第五条,是由宗祠拨款,另设感化所,凡族中不肖子弟,由族长训戒不悛,便收在感化所认真教导,并量其资质授以学艺。第六条,是修订贾氏宗谱,每十年增修一次,公推族中老辈主办,其费由宗祠田租拨用。

代儒细看了一遍,道:“这上头件件都是该办的,难得政老想得如此周到,我先替阖族感谢。”贾政道:“我是怕一个人的j神或许还有想不到的,所以要和大家商量。”代修道:“这就很周密了,我们一时也想不起,回去细想想,如果有见到的,再商议补上罢。”贾敕道:“这‘感化所’用意就很深,眼前正用得着。廊子下的芸儿、后街的芹儿,都是不务正的,芸儿幸亏遇着好丈人,把他收了去。那芹儿更流落的不成样,正该收在感化所管教管教。”贾兰问道:“那芸儿的丈人是谁?”贾敕道:“就是这里管事姓林的。”随后大家又商量修谱之事,公推代儒主办,又另推贾敕贾致二人帮他。贾政见诸事商议已定,便吩咐摆席。代儒代佐等坐了一席,“文”字辈以下,各依辈行、年齿序坐。大家开怀畅饮,谈谈笑笑,直到定更方散。

此时李纨宝钗将年事忙过,便捡出西山别墅图样,发交管事的,传给各木厂,开出做法、估定工价。贾政做工部堂司官多年,屡次承修陵工,待那些木厂向来宽厚,没有一个不感激的,所以估得格外核实。当下说定,由两家木厂承办,一交雨水,天气渐暖,便即开工。交了清明,又命管事们传知花匠,赶着布置花树,按园中指定栽树之处,分别栽种。京师花匠另有绝技,就是几丈高的树,也能移种包活。除掉栽种雏嫩花树外,也补种了一百多棵的大树,一面由山子匠布置假山,全用的旧太湖石。贾兰贾蕙每日都要入直,实在没空,只可托了贾蔷贾蓝二人时常到那里监工。贾政公余之暇,也偶然坐个小车出去看视。他自从调任户部,也有两个多月,虽不长于综核,却还虚心。那左侍郎刘师晏,由本部司员出身,倒是个理财老手。贾政一切事推他当家,又和他商议、整顿了好些事,如革除库丁积弊,严定核销期限,以及豁除火耗,禁绝外销,都是贾政任内奏准的。

那一天从户部衙门回来,李纨正在王夫人处,说起杨学士因要告终养回南,催着把权哥儿的喜事趁他在京办了,以免将来送亲费事。王夫人也想看着重孙子媳妇娶进了门,然后再搬到西山别墅,听见此言,甚为合意。却因权哥儿会试在即,又想榜后再定喜期,倘或中了,再办一回“玉堂归娶”岂不有趣?贾政道:“你想先替权儿完婚也是正理,至于‘玉堂归娶’,别人家看着希罕,咱们家兰儿蕙儿都是这样的,再照样来一回也没多大意思。我不久就要告退,还是趁早办了为是。”王夫人告诉李纨,命贾兰与杨学士接洽,只在二月内定期。随后择定了二月十六,回明贾政。贾政吩咐一切从简,概不惊动亲友,贾兰只可遵命。究竟他们祖孙现居显要,此等婚嫁大礼,如何瞒得人住?喜期前几天,送礼的便络绎不绝。当天,世爵贵官和王妃、诰命等送礼道喜的,越发多了,不免也要传戏备席,分头款待,比往回更见赶碌。所喜杨氏出自诗礼名门,端丽贤淑,自王夫人以下皆十分满意。

贾政见家事chu了,一到闰二月,连请了两次十天的假,紧跟着便奏请开缺,并密保刘侍郎自代。皇上优诏不许,只赏假一个月,派刘师晏暂署户部尚书之缺。在上头也算是格外体恤,无奈贾政退志坚决,赶着又做了一道剀切奏疏,缕述下情,再申前请。皇上传谕军机,仍旧拟旨慰留。还亏贾兰再三碰头恳求,这才另下旨意:“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贾政,再疏沥辞,情词恳切,加恩赏给太子太傅衔,准其致仕,并赏食全俸。伊曾孙举人贾权,着赏给贡士,准其一体殿试,以示优眷。”这道旨意下来,举朝臣工见贾政名成身退,莫不羡慕。贾赦却觉得圣眷如此,坚决乞休,未免近于迂执。

次日,贾政专折谢恩。又另折恳辞恩泽侯世爵,奉旨着贾蕙兼袭。荣宁街上那些人家,见贾府门前,连日都有报喜的吵嚷,说道:“到底他们府里是娘娘的娘家,娘娘虽过去了,皇上还有些偏心。”又有人说道:“他们家四姑娘,皇上要封他娘娘还不愿意,若是别人家,巴望还巴望不到呢。”

贾蕙入朝谢恩,皇上又单另召见,先问贾政的病状,又问到从前册封越裳之事,面加奖勉。原来贾蕙那回在越裳拒绝权臣,力尊国体。海外藩邦,如缅甸、南掌、波斯、真腊诸国闻知其事,无不仰望丰采。凡有藩邦使臣来朝的,都要问贾天使多大年纪,如今做的什么官,所以皇上十分在意。那天召对的时刻很久,朝中各大臣揣度上意,都估量贾蕙早晚就要大用的。

果然不多几时,便超升了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管理四译馆事务,其中也有为事择人之意。

过了王夫人的散生日,贾政便拟搬往西山别墅居住,亲自同王夫人去看了两回。正值春光明媚,园花半开,那房子布置不疏不密,刚好合祝王夫人自甚欢喜,只贾政尚觉得未免奢费。那天回来,即拣定了迁移吉期,眼看日子渐近,李纨宝钗同至王夫人处,请示带那些人去。王夫人道:“到乡下去住,还用那些排场么?我想只带玉钏儿、绣鸾、绣凤几个贴身丫头,此外再带几个老婆子做做chu事,也尽够了。”李纨道:“周姨娘呢?”王夫人道:“他横竖就是那两个丫头,让他带去就完了。”宝钗道:“到那里,厨房是要用的,大厨房人太多,家里也放不下。太太看柳嫂子那人怎么样?若是把他带了去,预备上下二三十人的饭食,一定办得了,比外来的厨子究竟好一点。”王夫人道:“我也想带他去,也还得两三个帮手,蒸蒸饭、送送菜,都要人的。”李纨道:“他这里手下原有两个婆子,叫他们跟了去,也不用提另找人了。”宝钗道:“老爷用的几个小厮,那个得用,我们不大知道。请老爷挑定了,吩咐下去,好叫他们预备。”贾政道:“我昨儿说给林之孝了。”

正说着,廊外丫头们回道:“三姑nn来了。”不知探春来此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第六十回扶杖看花弟兄互侍倾囊施药宛若双旌

话说探春因贾政、王夫人不日要搬往西山居住,这天赶到贾府,想帮着料理。走到堂屋里,便听见李纨宝钗和王夫人说话的声音,忙即进屋,向贾政王夫人请了安,便问道:“我听说老爷、太太后儿就要搬到西山去,都布置好了么?”王夫人道:“我昨儿同老爷去看过,家具、铺垫差不多都齐了,只短门帘和窗户帘,叫他们赶着做哪。”探春道:“太太带那几个去呢?”王夫人道:“到那里越简单越好,刚才和你嫂子们都商量妥了。”探春道:“山里太空旷,我叫五营拨了一哨,驻在那隔壁庙里,早晚常出来梭巡。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们。”

贾政道:“那倒用不着,我向来最恨那种官派。到了乡下,就做乡下人。咱们既没带重赀,外头也没有怨家,怕的什么?”

探春道:“眼下青纱障要起了,到底有他们保重点,又不驻在咱们那里。横竖为保卫地方,平常也是要派的。”贾政道:“只要不摆在我的面前,我就不管了。”探春又问道:“老爷那些书箱都带去么?”贾政道:“前一向兰儿蕙儿都在城里头,他们抽着空帮我都理了,只带去二十几箱,剩下的留在家里。都有单子,你们空的时候再点点罢。”又说了一回闲话,贾政因有客来拜,踱了出去。

探春便同宝钗入园,一路往秋爽斋。走过蜂腰桥,那棵大杏树已含蕊将放,满树通红。探春道:“今年春晚,这时候才开到杏花,往年早已开过了。”宝钗道:“就是前几天那场雨,骤然一冷,把花儿又憋回去,等着咱们到西山去看花呢。”探春道:“老爷、太太要搬了去,你和大嫂子肩子更重了。”宝钗道:“家里这些事,往常我们办惯的,太太也不过拿个大谱。倒是亲友家应酬,往后都得我们去,添了许多麻烦。这还不要紧,我担心的是老爷不在家,哥儿们又住在海淀,家里没个正经人,有起事来,只靠着管事们,未必都了得了。”探春道:“我看蓝小子、蔷小子都还不错,有事可以叫他们帮着跑跑。蓝小子也是个京官,就对付官面,也还去得。我再从营里拨几个人来看看门户,包管没事。只老爷面前别提起,一知道,又说是闹官派了。”说着,已到秋爽斋。

探春令翠墨沏茶,一面让宝钗在廊间坐下,说些闲话。宝钗道:“我听说你在城里头办了许多好事,到底办些什么?”

探春道:“那里够一说呢,无非是习艺所、栖流所、养老院、孤贫院、敬节堂、育婴堂,都是极平常的事。他们没人肯办,见我们办了,倒觉得是希罕。”宝钗道:“施医局办了没有?”

探春道:“我也想到了,只是不容易办。那官医必得用好的,若用那二五眼的,倒要耽误病人。既办了,决不止办一处,那里找这些好官医去呢?这一件就是个难题。”宝钗道:“我平时替那些穷人着想,最怕的是害玻没钱请大夫,又没钱抓药,一患了要紧的病,十有八九是死。因此想办一种施医局,带着施药,只拣那经验成方,配成各种丸药、膏药,他们拿回去,自己就能治了。万一遇到疑难的病,成方治不了的,再令官医施诊。那汤药也由局子里施给他,他看办得动么?”探春道:“依我说,还是先从施药办起,果然找到妥当官医,那时候再带着施诊。若一挂了施诊的牌子,找不着好医生,必至滥竽充数。不是行善,倒是造孽了。”

一时翠墨换上新茶,二人喝着,探春又替宝钗将施药之事,仔细计划了一回,忽然“嗳”了一声,道:“这件事还是办不成的。既讲究施药,总要多救人,那远处病人,有不知道的,也有不能走远路的,那能都到咱们家来讨?其势必得内外各城遍设分所。管分所的又得j细,又得妥实,又要没别的事,那里找这许多人去?”宝钗道:“咱们家去做倒不难,族里人就不少,大概都没有事,挑十个八个妥当的,还挑得出。他们家寒的,按月另给津贴,还有个不尽心的么?”探春道:“这么着,还可以养些族中穷人,倒是一举两得。我想,那分所规模不要甚大,或是借庙里几间房子,或是附设在铺户里头,开销越省越好,省下来都用在施药上,岂不多得实惠?”当下商定了,又说了几件别的事,那晚,探春便在秋爽斋住下。

次日同李纨宝钗帮着王夫人归着什物,有的带去,有的留下。留下的也有分别,不要紧的收在库房,要紧的搬到李纨或宝钗处,以免有盗窃等事。那些带去的chu重东西,先用大敞车运去。到移居那天,只有五六辆大鞍后挡车,预备贾政、王夫人、周姨娘和李纨宝钗等分坐。余外还有十几辆小车,预备丫环、婆子们拼坐,并随带铺盖、衣包什物。探春同李纨、宝钗、惜春、湘云,送贾政、王夫人、周姨娘至内仪门,上了车,跟班小厮们骑马,前引后随、一阵风的去了。又看那些丫环、婆子们上车,挨挨挤挤、说说笑笑。这个说,我漏下梳头匣子了,还得拿去。那个说,你压了太太的包袱了。又有的说,你瞧把我的石榴花儿都挤掉了。好半天方才坐齐。贾政、王夫人的车,早已走了一大段的路。随后,李纨惜春坐了一辆,宝钗湘云坐了一辆,探春把跟来巡弁巡卒多人先打发回去,只带了几匹从骑,和李纨宝钗的车一同出了西门。

一路全是青石铺的大道,夹道遍栽杨柳,此时新y初满,袅娜迎人。车马在柳y中走着,觉得气候分外清润,迎面西山,远近层叠、青翠绕城。渐往西去,那山色更看得清楚。紫的一片是山石,绿的一片是新生的草树,红的一片是山上太阳的影子,黑的一片是浮云盖住的y岩。还有半红半翠、乍黄乍黑的,五色缤纷,十分绚丽。走过几处溪水,有许多村妇就着水边捣衣,见一阵车马走过,都回过头来瞧瞧。眼看西山越来越近,白云出没隐约可见,又转过山坡,却是一道曲涧,从桥上过去,走有三里多路,便进了山径,两旁都是桃杏林,着花正盛。忽见一带垂柳,中有柴门,门外正停着好些车马。

小厮们先下马,回道:“到了。”翠墨搀扶探春下了车,同李纨、宝钗、湘云、惜春从那柴门走进,见门上钉着绿色蕉纹横匾,刻着“梦蝶山庄”四个粉字。进了门,是一条石子堆成、中嵌方砖、五尺宽的甬路,路旁遍是青松翠栝。经过丁香林、海棠径,便是一片桃蹊,都正在开花时候,生香活色、十分绚烂。桃蹊前是一泓苇荡,上面架着六曲竹桥,过桥走了一段路,又见花圃周遭、竹篱回合,篱内鸾枝、金雀、绯杏、碧桃、红梨、素柰,众花环植、灿如锦绣。再前是一道蔷薇花障,中间一个月亮门,玉钏儿已从门内迎了出来,道:“太太到了半天了,你们的车怎么走得这样慢?”探春笑道:“我那车,向来不许他走快的,一则怕碰了人,二则那两个搯辕子的也可以省点力,今儿走长路,他们还按着老套,把nn们的车都压在后头,倒成了‘挡人碑’了。”宝钗道:“咱们走得慢,多看看野景也好。”李纨道:“太太上房在那儿呢?”玉钏儿道:“这五间钩连搭是大客厅,那边套过去三间是老爷的书房,从书房院子再过去,才是上房院哪。”

大家跟着他,从大厅廊子走过去,是一个小小院落,有一片竹子,几堆太湖石。从山石洞门过去,又是五间内书房,对面垂花门内,四面游廊,中间五间正房,便是上房院了。院内两旁俱有牡丹花台,牡丹尚含苞未放。众人进了正房,见王夫人正在明间里,指点丫环们安排那些陈设古玩。李纨道:“太太坐了这半天的车,不觉着累么?那些东西也不忙的,等我们来摆设罢。”王夫人道:“也布置得差不多了。我倒不显着累,就是走那石头道,咕咚的难受,若是头几年没服过仙丹,可真撑不住了。”宝钗道:“这里真清静,太太刚来,还得收拾屋子、归着东西,不大显得,往后住长了,定下来,只怕要闷的慌哪。”惜春道:“太太若嫌闷,我来给太太做伴儿。这里念经念佛,比庵里还清静。”李纨道:“权儿在家里无非写写大卷子,我想叫他们新夫妇搬来,就近侍奉。蕙哥儿不断的到这里来,替他时常指导,也有益处。”王夫人道:“四丫头是说着玩的,倒是权儿夫妇暂时搬来住住也好。”又向湘云道:“大姑娘,你看这里布置比家里的园子如何?”湘云道:“这得两说,各有各的好处。我爱这里疏密合宜,家里园子虽大,没有这么紧凑。”探春问道:“老爷那里有客没有?”玉钏儿道:“刚才兰哥儿、蕙哥儿从海淀同着两位客来,老爷正会着呢,这会儿也许走了。”探春道:“玉钏儿姐姐你去瞧瞧,客若走了,我们到老爷那里请安去。”

玉钏儿去了一会,尚未回话,贾兰贾蕙已从外书房进来。

先向王夫人请安,方和众人见礼。王夫人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贾蕙道:“我从书房下来,找着了兰大哥,就一同来了。”王夫人道:“那两位客是谁?”贾兰道:“南屋里两个朋友,都是老爷的门生,要来见见,有一位还是二班达拉密哪。”

王夫人笑道:“我们刚才还走过清和园g门口,想着你们都在里头。”贾兰道:“早知道老爷、太太要搬到这里来,我就把海淀的房子退了,从这里上园子也不远。”李纨道:“刚才大家说起,怕老爷太太闷的慌,要叫权儿和他媳妇暂时搬来做伴,你看好不好?”贾兰道:“这倒很好。在这里练习卷折,比家里到底心静。”贾蕙道:“我也要来这里住祝在兰大哥宅里,一棵花树也瞧不见,把春景天白过了。”探春笑道:“你们大家都抢这个好差使,只我没这福气。”

一时贾兰向李纨道:“nn今天回城里去么?若晚了,到我那里住下罢,我都预备下了。”李纨道:“我和四姑娘一车来的,还得听他的呢。”惜春道:“我回去还有功课。大嫂子,你只管住下,还怕没车回去么?”探春见兰蕙二人尚穿着公服,笑道:“你们的官衣还不宽了,见我们还用那一套做什么?”

贾兰道:“我们还等着替爷爷送客呢。”湘云笑道:“太太福气真大,两位哥儿多大年纪,都做了国家大臣,将来比爷爷还要阔。”王夫人道:“他们还是小孩子脾气,蕙儿更小呢。那回场里头闹鬼,他赖在兰儿房里不敢出来,这亏得哥哥做主考,若是别人,岂不成了笑话?”说得贾蕙不好意思,拉着贾兰道:“兰大哥,咱们出去罢,爷爷还等着呢。”便同走出去。王夫人看着,笑道:“你们看,几句话就把他说臊了,这不像个小哥儿么?”

等一会客走了,贾赦又从仪鸾司公所来看贾政,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又同贾政进来,探春等请了安,也陪着谈谈说说,将近晌午才走。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添了菜,留众人同吃午饭。刚放下筷子,又见巧姐从家里赶来,随后梅氏带着枢哥儿也来了,各有一番谈话。李纨问起刘姥姥,巧姐道:“姥姥听说老爷太太都搬到乡下来住,恨不能一步就赶来瞧瞧。到底年纪太大,他们姑nn不放心,好容易花说柳说的,才把他拦住了。”大家又说到刘姥姥从前的事,笑了一阵,随后又同往园中各处逛逛。探春湘云都爱那海棠径,红白海棠分行夹植,开得似一座锦屏,宝钗却喜欢那当翠亭,坐在亭子里看出去,远近诸山都在眼前,宛然是一幅天然图画。见夕阳西下,方坐车回城。

回来的路是熟的,车马走着就快得多了。探春自回家去,李纨、宝钗、湘云、惜春回至大观园。一路走着,还谈那别墅风景。

李纨到稻香村,见贾权正在写字,便将王夫人要叫他们夫妇搬至别墅暂住,和贾权杨氏都说了。贾权自甚乐意,过两天便收拾搬去,每日陪着贾政在园内园外看花闲逛,抽空至海淀寓中定省,写出字课即就近送与贾蕙阅看。直至殿试期近,方又搬回荣府。他书法本不如贾兰贾蕙,却肯努力用功,写的也还匀净。殿试揭晓,取在二甲,朝考却取在一等前头,点了庶常。那天引见下来,到西山别墅来给贾政王夫人磕头。贾政见曾孙成名,又是一代书香,更为欢喜,瞅着贾权说道:“你这举人、进士,都不是大场中考来的,未免太便宜了,此后更得努力读书。成了进士若没有学问,比不中还要可耻呢。”贾权连声答应。贾政又说些汉学、宋学的门径,以及诗文宗派,贾权都仔细记下。却因还要到衙门拜前辈、会同年,正在忙碌,只在别墅歇了一晚,便又回城。

此时,李纨宝钗每日仍在议事厅上办事,各管事媳妇们事有禀承,仍与王夫人在家时无异。宝钗将家事整顿一番,便拨了一笔闲款,在东西南北各城都设了施药所。南城设了两所,一所在增寿寺,由贾珠管理;一所在明月楼,由贾菌管理。东城在大市街愉园,由贾菖管理;北城在拈花寺,由贾琼管理;西城在万松寺,由贾菱管理。每日自辰时起至酉时止,各街巷贫户去领药的络绎不绝。贾珠等按名传问,审查他们的病情应用何药,即当面将药发给,并指授如何用法。凡是领药回去的,依法服治,其效如神。内科的荷叶丸、黎峒丸、活络丹,外科的七厘散、三黄宝蜡、梅花点舌丹,妇科的益母丸、白凤丸,小儿科的七珍丹、回春丹、保赤散销得最多。到夏令酷暑,那些患霍乱吐泻的,都来领菩提丸,一天更有数十起。

这施药的善名传开了,连四郊的贫民都赶到城里来寻药。

贾珠贾菌等见他们扶老携幼、匍匐可怜,又劝宝钗推广计划,在四郊都设了分所。西郊设在青龙潭,由贾荇管理;南郊设在塔光寺,由贾玙管理;北郊设在冲虚观,由贾玫管理;东郊设在金天庙,由贾萍管理。一切也照城内各所的办法。各村各乡,是有病的,纷纷赶来求治。他们知识有限,自己病源病情都说不清楚,贾玙贾荇等尚有耐x,一个个仔细盘问,断定何病,方肯给药。他们领了去,按着方法或是内服,或是外用,不久也就好了。乡下人到底实诚,不但口头千恩万谢,还有点上高香、朝着分所磕头的。一时京城内外,提起贾状元老太太施药,几乎有口皆碑。因贾蕙本是状元,虽然改了探花,仍是授职修撰,那些chu人一直如此称呼,这也是当时注重科名的一种风气。

那贾蕙因在南书房供差,随扈园直,每天退直下来,只在贾兰海淀宅中同祝兄弟二人替换着到西山别墅去省视贾政王夫人,因此贾政夫妇虽在山居,颇不寂寞。贾政久有林泉之志,到此时方得如愿相偿。心怀既宽,j神转健,闲时看着园丁们修整花树、灌溉园圃;有时采几枝新开的花、拣个古磁花瓶亲自注水供养;有时叫丫头小厮们摘些新鲜瓜菜,交给柳嫂子弄着吃,比市上买的分外可口。每逢天气晴爽,带一个小厮,骑两匹小驴子,到山上各处逛去。若是远处,便坐上二人抬的山兜子,遇着佳景,随处留连,如台山的杏花、金仙庵的玉兰、樱桃沟的梨花、玉峰顶的桃花,没一处不曾逛到。贾兰贾蕙也有时陪着出去逛山赏花,贾政只是草冠布衣,贾兰等也只穿家常衣服,看着颇像乡下人,谁知道他们爷儿三个都是公侯卿相!

究竟兰蕙弟兄都是现居卿列,遇着殿廷考试、点派阅卷,或是勘核朝审、拣选官缺,各项例差,也得到城里去去。贾蕙又兼管四译馆,更须处理馆务,一月里难得有几日清闲。那天,皇上想起南、上两斋翰林,天天皆须入直,住得远的未免劳顿,加恩将一所澄心园赏给他们分祝贾蕙分的是竹香斋,那里竹子最多,门外就是荷池,水花风叶、迎爽招凉,是个消夏的好去处。自己看着小厮们收拾裱糊了,便搬了进去。那些翰林,都是酸溜溜的,聚在一起都要做做诗、评评画,有时还凑个宴会,比住在海淀却有趣多了。

转眼到了端节,前一天,贾蕙要到城里去拜几家师门,忙往海淀告知贾兰,贾兰也有几家要拜,带着回家看看,就便一路进城。此时骄阳已盛,虽有柳y遮蔽,车上还有遮沿旁帐,也是挥扇不止。进了城,先至家中,见过李纨宝钗,说了一回闲话,无非问问西山、海淀两处情形,谈些近来家务,午饭后便出去拜客。先拜了两家,都没见着,随后便到吴中堂住宅。

原来贾兰的座师吴尚书,已由礼部尚书升协办大学士,所以改了称呼。

到吴宅门前,贾兰贾蕙都下了车,跟班小厮拿了名片和节敬、门敬,至门房喊一声“回事”,就有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家人接过去。一见贾兰贾蕙,都是熟识的,笑道:“二位贾大人这么忙,还亲自来拜节?”忙即进去禀报。吴中堂即命快请,兰蕙二人随着他进了二门。院内搭着大天棚,厅房内窗糊碧绢、帘换斑筠,收拾得也很清雅。贾蕙见墙上挂着陆探微的“夏山晴翠图”,杨廉夫写的“人与佳节会、我爱夏日长”五言行草对联,俱是j品。

正在细看,吴中堂已从后院出来,忙即同贾兰下拜。吴中堂还了半礼,起来让坐。贾兰等因是门生,不敢坐炕,只在靠墙一排椅子上坐下。老家人送上茶来,吴中堂先问贾政好,贾兰等站起答道:“托老师的福,家祖倒比先康剑”又道:“门生这一向总没空进城,许久没到老师这里请安,实在抱疚得很。”吴中堂道:“贤契政务贤劳,咱们多年世交,何必拘这形迹?今天本要挡驾的,也因多时未见,借此谈谈。二世兄也住在海淀么?”贾蕙道:“门生先也住在家兄一起,新近蒙上头恩典,赏了澄心园,和书房同人分住,才搬去不久。老师近来福体都好罢?”吴中堂道:“这些时虽少病,可也颇增衰态,谁能都像令祖中堂?山居颐养、继起有人,那才是全福呢。”

接着又问西山别墅的布置以及山居何人侍奉,贾兰一一回答。

吴中堂又对贾蕙道:“近来令堂遍处施药,救了不少的人,本京居民说起来,都感激的了不得。这真是大经济、大慈悲,在闺阁中更难得了。”贾蕙道:“家母本意是要医药并施,无奈良医难得,只可先从施药办起。”吴中堂道:“还是施药把稳。从前京城里设过官医局,也是一位殿元公办的,倒没有多少成效。”又对贾兰道:“令堂得过旌表没有?”贾兰道:“门生早已在心,还没得办。照例是要同乡官具呈,又要行查本籍。舍间虽是金陵籍贯,好几代都住在京里,家乡倒没人接洽,因此就耽搁下了。”吴中堂道:“何必要同乡官呢?愚兄也算是同乡,忝任礼臣,理宜表扬懿德,扶植风教。拙见想把二位太夫人的事,一并具折上闻,候主上的恩旨。”贾兰道:“老师如此成全,门生弟兄永世感德。”贾蕙道:“深蒙老师高义,门生刻臆铭心,何以为报?只是还有个下情:门生弟兄并未分产,这番施药虽是家母一手办的,也时常和家伯母商议,得了许多指导。老师若具折时,须得并叙,方合事实,还求垂察。”

吴中堂道:“既事实如此,当然并叙,就请贤昆玉代具奏稿如何?”贾兰贾蕙都道:“这个门生怎敢?”老家人又拿着别人名帖上来,兰蕙二人忙站起磕头道谢,便兴辞而退。那天又拜了几家,带着太阳便匆忙出城去了。

次日正是端阳,圣驾幸涵虚榭观龙舟,赐贵近诸臣筵宴,贾兰贾蕙都在与宴之列。荣宁两府却因在家人少,一无举动。

李纨宝钗都要到西山别墅拜节,湘云也要去,便和兰香同车,趁着晓凉,分外气爽。到别墅天尚未午,遇见绣凤,说道:“太太和三姑nn、珍大nn都在院里看花呢。”原来山地较寒,直至五月,牡丹还没有开荆尤氏因贾政移居那几天,他正在病中,没得亲自来送。这两天病刚好了,趁着节下来打个花胡哨儿,描补描补。在路上,因探春车慢,刚正赶上,此时正在王夫人上房院里。

李纨等上前,一一请安见礼。尤氏道:“我算着到这里,大家都见得着,就没和你们约会。这一向常患病,小孙子也病了几天,那里也没去,今儿还是头一回出门呢。”探春道:“你那小孙子也太宝贝了,吃东西都有一定的时候,天气凉了、热了都不叫出去,这有多么c心!我看小孩子还是随便点倒好。”

李纨道:“大哥哥在任上都好么?有信来没有?”尤氏道:“他是懒得写信的。蓉儿带回来的口信,说是身子很好,地方也平静。今年三月里迎神赛会,做得很热闹,这是多少年没有举行的,可惜咱们没得去看。”宝钗道:“珍大嫂子,你前天打发人来寻药,是给谁吃的?”尤氏道:“那是小厮们要的。

外头说起贾状元老太太的药,比神方还灵,你这名气算传出去了。”探春道:“这个名气,比从前外头编的什么‘吃不穷、用不穷,算来总是一场空’可强得多了。”正说着话,小厮拿了手本进来,回探春道:“隔壁庙里住的哨官给提督太太请安,问有什么吩示。”探春道:“也没什么事,只吩咐他们勤着点,夜里不要大意就是了。”

湘云向来好动,到了郊外见什么都是新鲜的,拉着宝钗探春各处去逛。园中种的草花,遍处成畦,各人采了几枝,预备带回去c瓶。宝钗又拣了两朵细致的,替探春湘云戴上。走到一片大菜圃,旁边一道水沟,有个戽水的桔槔,湘云走过去,咕噔咕噔的搬了几下,那桔槔的轮子便旋转不已,湘云道:“你们看那喷出来的水,就像雪浪一样,多么有趣!”宝钗笑道:“你越老越成了孩子啦!提防把裙子弄湿了,还得找妈妈去换。”

探春笑道:“你也别笑他。二哥哥那回到乡下,见了纺车子、水车子都希罕的了不得,回来说了好几天,云妹妹这个样儿,倒像是二哥哥说的‘乡下二姑娘’了。”宝钗道:“咱们别尽着玩了,还没给老爷拜节呢。”探春道:“咱们家不兴拜节的,你别拿老爷唬我。”宝钗道:“虽不正经拜节,也该上去见见。”

于是三人又同至上房,李纨道:“你们到那里玩去,玩了这么半天?”探春道:“这里地方大着呢。史妹妹到了那里都是好的,就不想回来了。”王夫人道:“到了城外头,气都是清的。咱们在城里住久了,如今才领会到。”尤氏道:“所以人家都要到山里养老。在城里活一百年的,来到这里,至少也得加上一倍。”

探春又拉着李纨宝钗等同往书房,贾政正歪在藤榻上看书,大家都请了安。李纨道:“老爷发福了,到底在山里养得好。”

探春道:“这里离城远,一切琐碎事瞧不见,也听不见,就心静得多了。”贾政理一理胡子,对探春道:“我一切都看空了。那天同兰儿在山上云起亭,看那片片白云,一会儿工夫,就有许多变化。我指给兰儿看,说世上的功名富贵,也不过如此。他们年轻的,正在做事,也要把功名看淡些才好。”李纨道:“老爷说的,正对兰儿的毛玻他功名也还看得轻,可是太c心了。早起上去办的事,有对的有不对的,回来还要盘算一过呢。”宝钗道:“兰儿蕙儿都没来么?”贾政道:“今天里头赐宴看龙舟,就来也早不了。”王夫人打发绣鸾请大家吃饭,贾政只在书房另摆。

那天尤氏、李纨、宝钗、探春等,一直在别墅里坐到下午,随后梅氏来了,又和李纨宝钗说起,吴中堂要替他们专折请旌,李纨道:“旌表呢,原是照例的事,那施药全是宝妹妹办的,我一点也没尽力,怎好掠美?”宝钗道:“当时我们也是商量着办的,这也没有什么。倒是一经表彰,好像立意济人,出于沽名钓誉,那是我们本意呢?”

一时尤氏说起,附近有个法云寺,风景最好,邀大家同去逛逛。众人也有高兴逛去的,也有又想去又怕累的,一时商量不定。不知去了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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