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院月斜人静(一)
却说太九直到子时左右方回到点翠阁,芳菲还留着一盏灯,坐在外间炕上做针线活等她。一听见门口有动静了,她急忙跳下来,三步并做两步地跑过去,一面急道:“小姐怎回来这么迟!我还当你不回来了呢!”
说着便麻利地替她脱下大氅,见太九发梢沾着寒yy的露气,怕她着凉,又赶着去沏热茶。
太九只当她已经睡了,这会看她忙上忙下像只小麻雀,不由笑道:“不用总顾着我,夜深了,去睡吧。我自己来就好。”
芳菲见她神色淡淡的,又想起她近来总是满腹心事,不像从前还会和自己说点悄悄话,心中不由难受,咬着嘴唇低声道:“小姐什么事都不要我做,那点翠阁岂不是没有芳菲的立足之地了么?”
太九哪里想到这丫头的小心思,不甚在意地说道:“怎么会没有?你呀,开开心心在这里过就行了。其他事情不用你c心。”说话间,她自己换好了衣服,又要去铺床。
芳菲急道:“你什么都不要我做……反正……反正我没别人的本事能把你服侍好!你还不如现在就去找老爷,把我赶出姚府,反正我什么也做不好……!”
说着就哭了起来。
太九万万想不到她居然会说这种话,不由愣在那里,半天才低声道:“你怎么……平时都这样想吗?是我待你不够好?”
芳菲垂泪道:“小姐待我当然是极好的……外人恐怕也想不到我一个小小下人能有这种福气。可是小姐你最近变了许多,什么话都不告诉我……明明看着是心里难受的,可又不说,只憋着,我问也问不出来……是我自己太没用,做事也做不好,也不能替你分担忧愁,还留着这种没用的人干什么。”
太九叹了一声,慢慢倚在床头,坐了下去,半晌,才道:“我并没有什么难受的。何况……有些事只能自己拿主意,说出来也没用。芳菲,就算两个人关系再好,也总有一些事情不能共同分担的,你年纪还小,过几年或许才会明白这个道理。”
芳菲抹去眼泪,还有些不服气,顿了半天,才道:“你就是不肯和我说……如果还是万景服侍你呢?你一定会和她商量吧!说来说去,还是嫌我孩子气,不配和你说正事。”
太九一愣:“万景……?”她狐疑地看着芳菲,低声道:“怎么突然提起她?你见到她了?”
芳菲犹豫了一下,便把上午遇到万景的事情说了,又道:“她要我告诉你,行事低调些,说老爷不喜欢太有想法的人……可是我真的不明白,小姐你已经这样了,比宣四小姐强了百倍不止,为什么老爷还不喜欢?你……是不是也因为老爷的事情心里不开心?”
太九笑了笑:“不明白就不用想了。无愧于心就好,我们又岂能事事讨别人欢心,把马屁拍到点子上?”
她对芳菲招了招手,待她过去,便抬手m了m她的头发,柔声道:“我从前竟不知你肚子里有这样多的想法,是我疏忽了,一直当你是孩子。万景她……或许比你成熟些,但与我绝无那么亲近,有些话,我可以毫不顾忌告诉你,却不能开口对她说一个字。芳菲,你是个好孩子,姚府里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你要明白,在我心里,只要你过得开心,没有烦恼,就算成天傻乎乎的,我也不在乎,我就希望你能一直这么单纯幸福。所以……想让我高兴,就不要动不动想这想那,只要你在点翠阁等着我,就是最大的分担忧愁了。”
芳菲忍不住伸手去抱她,只觉她怀里温暖馥郁,心中跟着酥软下来,低声叹道:“有时候……小姐让我觉得,像亲人一样……可能,姐姐就是这种感觉吧……”
太九轻轻笑了一声,没说话。
其实,只要她这一句姐姐,再有更多的苦楚,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
好容易哄得芳菲出去睡了,太九也觉累得不行。她这一日真是耗尽了心力,一面要不着痕迹接近七皇子,一面要应付王妃。这种层面的游戏,果然不是一般人能承受起的。
然而身体和心理的疲惫,却无法让她安然入睡。方才芳菲把万景的话传给她,虽然她当时不说,不代表她现在不会想。
芳菲说的没错,姚云狄实在太难讨好,究竟要怎么做,他才会稍微让她松口气?她高调了,便是逐出晴香楼;如今她低调讨好了,又暗中提防她,假借别人之口警告她……等等,假借别人之口?
太九猛然从床上坐了起来,这似乎不是姚云狄一贯的作风。他这种站在顶端的人,又何须借别人的嘴来警告她?更何况,借的那个人是谁?是万景。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这其中必然有深意,一种可能是姚云狄那里有什么事找她,另一种可能……就是万景有事找她。
太九想了很久,也不明白究竟是哪种可能,但眼下七皇子那里的事情排在第一位,她没有更多的j力去烦姚府的事,只能先小心观察,见机行事了。
这些心事一想起来,她就睡不着了,只觉心里烦乱的很,手心脚心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听着窗外的打更声,夜已然极深,她却毫无睡意,无奈之下只得坐起,点了一盏小油灯放在案上,把挂在架子上的衣服取下来——袖袋里还放着王妃给她的一本佛经,不知她这次有没有在里面写点什么。
佛经是薄薄的一本,就着灯光一看,却是多心经。王妃上次问她是否看过佛经,她自己答了看过多心经,如今把这本给她,是什么意思呢?
太九轻轻翻开封皮,却见里面朱砂笔圈圈点点,写了很多,字体娟秀,显然是女子风范。
那【色既是空,空既是色】的后面,王妃批注道:【色既是空,尘世诸般色相利益也即为空,凡夫俗子追逐也为试炼,何错之有。若不知色,何以为空?佛门清修,倒不如入尘世一回,历经红尘九十九劫,始悟。】
这位王妃,当真是一代奇女子,总有这许多古怪念头,说是奇巧别致,未免小窥了她,若给那卫道之君子看见,难免要扣上个大逆不道,妖孽作祟的帽子了。
太九将那佛经从头看到尾,一会赞,一会皱眉思索,一会叹,一会又摇头不认同,不知不觉,夜色竟已淡去,窗外晨曦微露了。
芳菲在外屋有了些动静,想必很快就要起身了。太九急忙把烛火吹灭,躺在床上装睡。
心里思潮澎湃,想着她说的历经红尘九十九劫,始悟这样的话,忽然便也明白,大彻大悟,往往在大劫之后。世人修佛,只当清净无为便是慈悲,但不曾经历过,又怎能明白其中的深意,也难怪世上总有那半途而废的出家人,心猿意马的老尼姑。
太九想着叹着赞着,终于也实在撑不住,慢慢睡着了。
这几日过得还算风平浪静,姚云狄那里没什么动静,穆含真似乎有事在忙,常常不在府里,万景那里,太九又不想过问。这样安稳过了数日,太九直以为七皇子那天只是说笑的时候,他的请帖便送到了。
芳菲好像得了宝,捧着请帖飞一般地跑回来,一边跑一边叫:“小姐!小姐!这回是殷王爷的请帖啊!你什么时候认识了这么多王爷?”
太九正在屋子里给吊兰浇水,听她这样嚷嚷,忍不住就要笑,打趣她:“还有更多呢,下回一字排开让你看。”
芳菲自然知道她是说笑,啐了一下,便把请帖放在案上,接过她手里的水壶,道:“小姐还是忙正事去吧。这些chu重活,交给我才对。”
太九晓得她喜欢做这些,便取了巾子擦手,将那请帖翻开来,上面果然写着恭请她某日去殷王府做客。
上面的字方正有力,墨色几乎要透过纸背。看不出他这么个轻浮浪子,倒也写的一手阳刚好字。
正在赏玩,那边芳菲浇完了水,便开始摩拳擦掌替她准备华服首饰了。太九想了想,道:“不用准备那么多,这个王爷……比较特殊,不可用常理待之。”
芳菲这次学乖了,没和她辩,只问:“那小姐要怎么打扮?”
太九沉吟半晌,忽而计上心头,对芳菲吩咐了两句,闲话不表。
果然两日后殷王爷的马车到了姚府。与申王爷不同的是,没有那么震撼声势的长龙车马,门口就停了一辆油壁马车,半点奢华的气氛也没有,显然这位主人不希望在这等事上炫耀卖弄。
青色小轿把太九送到门口,芳菲扶她上了马车,一面道:“小姐……我心里总是不踏实,觉着这次去好像有危险似的。你……一个人可千万要注意,也没个人在身边照应你……”
太九笑了笑,低声道:“不用担心,我晚上便回来。记得给我留灯。”
说着她上了车,车门一关,马车径自去了。
其实芳菲说得对,这次去,确实有危险。无论如何,虽然王妃让她不能急,但她也不可能真的去那里喝茶赏花,半点事情不做。自古以来,勘察情报的人,脑袋随时都会掉,她能做的也只有小心再小心,端看七皇子舍不舍得砍下她这颗千娇百媚的脑袋了。
太九抬手抓住一g辫梢,放在手里把玩。
她今日的装扮也是个赌注,成了便成,不成,只怕人家觉得她上不了台面,也不用心了。
她好像已经渐渐习惯这种事情了。刚开始的生涩紧张一旦褪去,便会发现,这些人都是姚云狄,没有什么区别,都是掌管着他们这些小蚂蚁生杀大权的人物。讨好他们,也和讨好姚云狄一样,过度展示j明只会成为第二个兰双,但也不能成为蠢货,这个度是很重要的。
好在姚府的孩子,天生知道怎么讨好人,她当然也不会例外。
马车走了很久,太九在里面先是满腹心事,后来又紧张,一直到现在几乎要睡着,殷王府还是连个影子也没有。
太九隐约听见外面有流水的声音,忍不住揭开窗帘一看,却见外面绿意葱葱,哪里还是市集,分明是荒郊野外!马车正在过桥,桥下流水湍急,周围半个人影也没有。
她心中忽然起了不好的预感,忍不住轻呼道:“这是往殷王府的方向吗?”
马车前坐着王妃派来照应她的侍女娇莲,她回头,也是一脸茫然的神色,道:“似乎……不像。殷王府是在城西铁枣胡同……这里,分明是郊外……”
太九忍不住高声道:“车夫!车夫!你这是把车往哪里赶?”
车夫坐在前头赶车,头上戴着一顶毡帽,帽檐压得很低,看不到脸。问他他也不答,只是挥着鞭子继续赶车。
太九急了,连声问三四遍他还是不理,她干脆一脚把车门踹开,怒道:“你再不停车,我就跳下去!说到做到!”
那人终于把马一勒,马车停了下来。太九飞快跳下去,先四周看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可疑人物,这才走到马头,森然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竟然借着殷王爷的名头拐带民女,好大的胆子!”
那个车夫听说,忽然发出一阵笑声,太九和娇莲惊奇地看着他把毡帽一丢,露出那张熟悉的清俊脸庞——车夫居然就是殷王爷!
殷王爷跳下来,歪着脑袋笑道:“哎呀,美人好大的脾气,我可不敢唐突了。怎样,我马车驾的不错吧?车夫扮得像不像真的?”
太九哭笑不得,只觉此人真是不按常理出牌,好好一个尊贵的王爷,谁能想到他居然会扮作车夫?她又不好责备,只得撅嘴道:“王爷真是好兴致!你开心了,却把我俩吓死!”
美人轻嗔薄怒,自然别有一番风情。殷王爷哈哈大笑,忍不住去抓她的手,道:“不过开个小玩笑,太九莫怪。吓着你了,本王给你赔不是,你爱怎样惩罚我都行。”
太九见他此等情状,便丢了个妩媚的白眼过去,将手一抽。好在旁边的娇莲到底是跟着王妃的,见过大场面,立即知趣地过来扶住她,把两人隔了开来。
太九四周看了看,这里显然是荒郊野外,没有人烟,纵然风景清丽,但一个真正的王爷在旁边,又没个护卫,委实不适合呆久,不由轻道:“王爷,走了好一会,你也渴了吧?不如我们赶紧驾车回去吧?”
殷王爷笑吟吟地说道:“不必回去,谁规定王爷只能有一座王府?我有个别院在这附近,你放心,周围都有守卫看守,不会有别人闯进来的。”
太九听说,心中便是一松,但想到他不带自己去王府,却来什么别院,显然还是怀着戒心,越发觉得棘手了。
她见殷王爷显然不急着回别院,自己也不好再说,只得和娇莲两个人去河边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这会快中午了,阳光直s下来,有些燥热。娇莲便把帕子放水里浸透拧干,给太九擦脸。太九只觉口干,便自己去河边用手捧着水来喝,才喝了两口,就见旁边蹲着一个人,盯着自己看。
太九微微一笑,柔声道:“王爷也想喝水么?”
殷王爷捉住她一g长辫子,不答她的问题,却低声道:“我还当你会做十足的打扮呢。怎么就绑了两g辫子?像个野丫头。”
太九听他话语里并无任何责备的意思,便大着胆子,皱眉道:“我其实顶不喜欢那样的打扮,做什么都不方便。还是这样最舒服……我是觉得,王爷你必然不会像姐姐他们那样苛责我,所以大着胆子这样过来了,你……不会怪我吧?”
她楚楚可怜地看着他。
殷王爷还是笑,把她的辫子在手上缠了几道,太九被拉得凑过去,忍不住低叫:“会痛……”
他低声道:“我呀,也顶不喜欢那些繁文缛节。你这样的打扮,正合了我的心意了。”
太九把辫子抽回来,撅嘴道:“还当王爷要怪罪我呢!拉的人家头皮疼。说起来,王爷该把我的明珠发饰还给我才是,我可喜欢它了,舍不得送人。”
殷王爷笑着躺倒在河岸上,拔了一g草含在嘴里,咕哝道:“等我玩够了,回别院再找给你。”
太九满脸不依,娇声道:“是你从我头发上拽下来的,今天你又吓到我了,就罚你……罚你亲手替我戴回去。”
他只是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他似乎有些不同。太九本以为以他的急色x子,见到她就忍不住要扑上来,谁知他却像个孩子,开开心心地在野外玩水拔草,她更像个玩伴,而不是女人。
这个人……不简单。
太九忽然明白为什么以申王爷这样的才智,会对七皇子这么忌讳。保不准他之前全部是做戏,这会面前没有利益冲突的要人,又或许是想赢得她的好感,便不再做戏了。
奇怪,如果他当真这么聪明,应当能看出来她是申王爷派过来的眼线,为什么又要接近她呢?
她正想得入神,身边殷王爷忽然低声道:“太九。”
她吃了一惊,急忙低头,却见他盯着自己看,眼神若有所思。太九心头忽然一乱:他不会是打算点明这一切吧?那之前做的,岂不都是白费了?
殷王爷看了她好一会,忽然捂着肚子,叹道:“太九,我饿了。你呢?”
她惊疑不定,只得跟着点了点头,低声道:“我也饿了。不过我带了一些小点心,王爷想尝尝吗?”
说着她从袖袋里取出一个小布包,里面裹着一些果脯栗子糕之类的点心。殷王爷看了一眼,皱眉道:“甜腻腻的,谁爱吃这个!”
他坐了起来,伸个懒腰,道:“这会去别院还得有半个时辰的路,太远啦。不如我打点野味过来烤,让你们也尝个鲜!”
他走到马车那里,把车里的坐垫一掀,太九才发现下面居然藏着暗格,他从里面取出一张弓,几g矢羽箭,远远地对着她挥手,孩子气地笑道:“太九!太九来看我猎山**野兔!”
太九只好点了点头,带着娇莲陪他一起去林子里。
也不知他是故意的,还是做王爷的都是这般娇生惯养。这打猎一路上崴了多少下,衣服被刮了多少下,认错猎物多少次,也不必说了,搞到后来,快一个时辰过去,好容易打到一个野兔,三人都已经浑身泥汗,狼狈不堪了。
殷王爷提着那野兔,虽然狼狈,看上去倒颇为趾高气昂,只叫:“看!看我打到的!多肥的野兔!”
两个女子也只有赔笑称赞,心里只怕已经把这个无能王爷骂的狗血淋头了。
当下娇莲提着野兔去河水边剥皮去内脏,太九捡了一些树枝胡乱堆在一起,生火也是手忙脚乱。终于把野兔收拾好放上去烤了,又是烤的一边生一边焦。
不过好在三人在野外烤r的经历都不足,觉得新鲜有趣,纵然兔r吃起来又苦又硬,却也吃了个j光。吃完之后又洗了手脸,大约是共同的“患难”经历作祟,太九觉得这个王爷也不像先前那么不可接近,心怀叵测,就连娇莲都放松了神情,偶尔和他说两句话,笑语嫣嫣。
吃饱喝足,便是驾着马车去别院的时候了。上车前,殷王爷忽然捉住太九的手,低声道:“太九,以后多陪我出来这样玩,好不好?”
她有些吃惊,默然看着他。
殷王爷低声地,一个字一个字地说道:“就当……我不是王爷,你不是姚太九。我们只是普通男女,暂时忘记所有的,好不好?”
太九一时呆住,竟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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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王爷的别院建在半山腰,通体用白色大理石堆砌起来,远远望去,有一种庄严不可亲近的味道。
后来太九才知道,这附近的整片山头,都有守卫重重把关,莫说是陌生人,就连一只兔子,想跑出去,只怕也没那么容易。
别院里有些冷清,不比申王府繁华热闹,倒也别有一番清雅。
殷王爷引着太九她们绕过大厅,过了园中园,后面豁然开朗,却是一排数座木头搭起来的房子,下面架空了防潮,上面都是纸窗木拉门,甚是古朴。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木材特有的清香,看样子这搭房子的木头也不是寻常货色,有特异的香气,能防蚊虫老鼠。
殷王爷见她二人盯着看,不由笑道:“我中土的建筑一向富丽堂皇,只是看多了难免求个别致。所以别院我请了东洋扶桑那里的工匠,把几个厢房建成了他们那里的风格。如何?第一次见到么?”
太九知道皇家的人一向奢侈,自己要露出过度的惊艳只会让人笑话浅薄,于是只淡淡说道:“是第一次见,挺新奇的。”
殷王爷踩着木台阶上了回廊,鞋底印在木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刚停在一扇门前,那门便被人拉开了,里面躬身站着两个穿青色袍子的侍女,齐声道:“恭迎王爷。”
他摆了摆手,道:“不必多礼。有客到,去端茶……要上次我带回来的那听白毫,用去年我留下的梅上雪水泡。”
一个青袍侍女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王爷,去年的梅上雪水,前些日子已被楚姑娘用完了……”
殷王爷一呆,皱眉道:“她也真会捡好的用!去,那就换地窖存的后山泉水。”
那侍女更为难,蚊呐一般,道:“后山泉水……前几天楚姑娘说留着也是浪费,便叫人烧了做洗澡水了……”
殷王爷又是一呆,显然觉得丢人,拿眼偷偷去看太九,见她没反应,便道:“荒唐!这些事不必再说了,只管泡茶去!”
那二人再也不敢说什么,立即下去了。
殷王爷脸色有些难看,回头对太九笑道:“府上新进的小妾……难免娇纵些。太九莫怪。”
太九笑道:“王爷太客气。”
她见屋内都是木制家具,不过淡淡涂了一层桐油,极是朴拙。地上厚厚铺了毯子,连同几块软垫,没有椅子,连那木案也低,想必只能坐地上了,难免不雅。
好在殷王爷先坐了下来,太九便也跟着坐下,四处打量一番,道:“王爷的别院真是清雅,一洗富贵奢华,倒像是隐士高人的住所。”
殷王爷咧开嘴,正要笑,却听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紧跟着,门被人拉开,一团鲜艳的影子如同花蝴蝶一般飞了进来,连同一个妩媚娇软的声音:“有客到了,王爷怎么不叫人家?”
太九微微一惊,定睛去看,却见一个红衣女子,宽袖大袍,一头乌云般的长发几乎垂到了地上。她的肤色极白,犹如新雪,猛地一看整个人竟仿佛笼罩在一团艳光里,让人不敢多看。
太九自己也是个美貌女子,见到其他的美貌女子也忍不住天x要仔细看看的。眼前这个红衣女子,不但美,而且媚,简直像一只猫,柔若无骨,妖媚刻骨。或许姿色上自己是胜一筹,但论到风情,自己却差了她一大截,和她一比自己就像是个木头美人。
太九端详她,这个美人也在端详太九,有些无礼地,上上下下看了个遍,这才倚在殷王爷身上,软绵绵地说道:“王爷这又是从哪里请来的天仙妹子哟?害我以后都不敢照镜子了哟。”
殷王爷有些难堪,将她推开一些,皱眉道:“没叫你,来做什么?别闹,快回去。”
美人却不恼,只是吃吃的笑,又道:“干嘛,以后这府里要多个妹妹来陪我,却不许我和她亲近亲近哟?”
殷王爷把脸一沉:“阿楚!”
美人果然还是知情趣的,见他发火,便起身走了,一面妩媚地笑道:“好,我走就是了。以后再来和天仙妹子套近乎哟。”
说着她就消失在门口了。
殷王爷苦笑道:“我过于宠她,搞得这样无法无天。”
太九只是笑,没说话。
王爷的别院原来金屋藏娇,难怪。看样子他就是个色中饿鬼,果然是见到美女就没辙的。难怪连皇上也叫他“风流老七”。
过一会,茶上来了。殷王爷不过捡些趣闻乐事与她说,倒也其乐融融。
待茶水换到第三次的时候,一个青袍侍女进来,附在殷王爷耳边低语了几句什么。他脸色微微一变,立即恢复正常,跟着神色自若地对太九道:“又是阿楚惹了麻烦,抱歉,我先告辞,太九不要拘束,在这里随喜便是,当作是自己家。”
说完他便神色凝重地起身走了。一直走到门边,袖子不小心擦过门框,掉下来一个信封,他也没注意,行色匆匆地去了。
太九立即起身,用长裙把那信封遮住,跟着慢慢坐下。娇莲果然是个懂事的,急忙凑到门边去看外面。
“能看到什么吗?”太九低声问。
娇莲看了一会,道:“不清楚,好像有几个人,不像是方才那个女的。”
太九也凑过去,仔细一看,却见老远的地方站着两个人,衣着打扮似乎在哪里见过。三人低声说着什么,殷王爷偶尔还会探头往这里看。
太九急忙坐回去,吩咐娇莲:“替我看着门外,有人来了立即告诉我。”
她把藏在裙下的那封信拿出来,却见上面用朱砂笔写着【谢中堂亲启】五个字,字体阳刚浓烈,果然是请帖上王爷的笔墨。
信封口上有火漆印,不过已经被人拆开了。太九顾不得许多,急忙把信展开,飞快读了一遍,上面无非是说党派之争,以及猜测废太子的时日。后面有谢中堂的回复,提醒他留意五皇子一党之类的。
她飞快看完,立即把信折好放回去,从外面看没有半点被人动过的痕迹。这也是姚府孩子必学的——如何让人不发觉自己偷看了重要的东西。
打开门看了看,那三人还在说话,太九瞅了个空隙,把信封从门缝里丢了出去,装作他是丢在外面走廊的样子,自己坐了回来,气定神闲,到书架那里抽了两本书,装模作样的看。
至于她看的是什么书,太九自己也不知道,她脑子里全是方才信上的内容,她在努力消化,做好回去告诉王妃的准备。
虽然这一切未免太顺利,第一次来王府别院就能获得有用情报,难免不太真实,但也难说这不是机会,总之抓住了别放就是。
手里的书翻到最后一页,发现上面也有朱砂笔的批注,太九随意扫了一眼,忽然全身僵住!
批注的内容很简单,无非是王爷看完了一本书,写一点自己的感想,最后还署了日期,注了个“殷”字。
不过最大的问题不在这里。
太九觉得脑子里一阵混乱,好像一下子整个世界都乱套了,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忽然没了头绪。
书上的字体风格与请帖以及那封信的风格完全不同!
这能说明什么?请帖和信封是假的?还是书上的随笔批注是假?
朱砂笔的批注,字体瘦长飘逸,尤其是一转一折,拖得又长又远,与请帖上阳刚浓烈的笔法完全不同。
事实再明白不过,请帖和那封信都不是王爷本人写的!他在造假!造给谁看?
太九猛然合上书,背后冷汗涔涔。
不错,是造给她看!
这个殷王爷,好深的心计,好y险的手段!他明知自己是做眼线的,也不说破,更顺着她玩下去,提供一些假情报,待时机成熟之后,必然会来一道大的,到时候申王爷顺势去拿他破绽,不但不会成功,反而被他反咬一口,说不定连五皇子一党都能株连治罪!
好手段,好手段!自己不折一兵一马,这个反间计实在太妙!
太九心惊胆战,只觉所处的地方不亚于龙潭虎x,自己随时有可能被这个魔头一口咬死。
她想了又想,终于把书放了回去,又抽出几本来看,果然有的有批注,有的没批注,书后面批注的日期不同,字体却是一模一样。
殷王爷计划这般周全,连墙上的字画都摘了,估计他万万想不到,自己在书上的批注却露了破绽。
太九定了定神,把书全部放了回去,回头见墙角放着一架古琴,便端了过来,自己缓缓抚琴,绝口不提此事。
娇莲又往门外看了一眼,小声道:“注意,他回来了!”
太九淡然一笑,低声道:“来听我弹琴……娇莲,你喜欢什么曲子?”
娇莲怔了一下,答道:“我……奴婢不懂音律……实在惭愧。”
太九笑道:“这也没什么,我也不过喜欢附庸风雅罢了。让我想想……有什么曲子可以弹……”
话音刚落,却听门外殷王爷朗声笑道:“自古以来,还有什么能比高山流水更好的曲子呢?”
说着他拉门走了进来。娇莲到底不放心,偷偷往门外看了一眼,见太九丢在外面的信封消失了,殷王爷脸上也没有什么古怪神色,心中才稍微安定些。
太九听说,便低声道:“高山流水送知音,王爷是太九的知音么?”
她娇俏一笑,手下弦动,却是弹的一首【送春光】,曲调欢快清逸,倒与门外风光相得益彰。
一曲弹完,殷王爷拍手笑道:“好曲!好人!原来太九还会弹琴,我第一次知道。”
太九推开古琴,拱手道:“惭愧,不过跟着师父学了几个月,指法都生疏了,教王爷见笑。”
当下两人又开始闲聊,对方才的事情以及那个掉落的信封绝口不提。眼看天色晚了,太九便提出要回去,殷王爷道:“从这里回姚府只怕要花上两三个时辰,太晚了。不如太九今夜就住在别院罢,明早再派人送你回去。”
太九本想拒绝,但转念一想自己如果执意要回去,反而显得底气不足,不如干脆就答应了下来。
殷王爷大喜,连声叫人去收拾客房,准备饭菜,闲话不表。
深院月斜人静(二)
谁知到了晚膳时分,太九忽然闹起了肚子,几乎是半刻也离不开马桶,只是腹泻,拉得面如土色,眼前金星乱蹦。
不光是她,娇莲也上吐下泻,殷王爷也是腹中绞痛,满头大汗。
折腾了好一会,终于请来大夫,一看,便问是不是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众人这才想起中午在林子里烤的半熟半焦的野兔。不过贪嘴一次,谁想竟险些拉出人命。
好容易三人扎了针喝了药,腹痛缓解一些,腹泻也止了。大夫吩咐三日之内不得再吃荤腥之物,这才告退。
这下一闹,晚膳不得不免,只得各自早早回房休息。
却说太九睡了一会,夜半腹中饥饿起来,便再也睡不着。她这一天都是提心吊胆,加上中午嫌那野兔腌臜,只吃了几口,后来又腹泻,这下肚子里才真叫空空如也。她从小到大,好歹过得也算锦衣玉食,何曾尝过饥饿的滋味,越去想它,肚子更是饿得冒火,实在忍不得,只能下床m索着,希望桌上放些糕点茶水。
月光从窗棂倾泻下来,屋子里亮堂堂的。太九拿了一块芙蓉糕,倚在窗边。隔着窗缝,天边的月亮大若银盘,她正要推开窗看个仔细,忽听外面传来一阵轻微的说话声。
她立即屏息去听,依稀是两个人在争执着什么。其中一人说话声音犹如蚊呐,无论如何也听不真切。过一会,传来殷王爷的声音,也是极低,道:“……无须多言,此事我自有分寸。你也有其他事情要做,莫为这等小事费心。”
对面那人似乎是恼了,压低声音道:“五皇子的爪子都伸到王爷面前了,还说是小事?!难道非要等到她将秘密都泄露出去,皇上龙颜大怒降罪才不是小事?依卑职看,姚府的人都不是好东西!先是那个被却夫人收买的妖女在太子伴读那里上蹿下跳,后是这个被五皇子收买的妖女竟然在太岁头上动土!卑职的职责就是负责保护王爷,此女不可留!今日必让她死于我剑下!”
说着,苍茫夜色中,有什么东西闪了一下,寒光沥沥。太九心中不由得一惊,那人手里果然握着一把剑!当真是来杀她的?
殷王爷一把拉住他,沉声道:“不得鲁莽!你在这里杀了她,我要怎么和五哥交代?现在还不到翻脸的时候!更何况……她也不是……总之,却夫人那里的人,我总会收拾的,不必急躁!”
那人冷道:“王爷说来说去,无非还是风流的x子作怪,舍不得美人罢了。天下之大,何愁没有更美的女子,这女子纵然美,也是一朵毒花,为之迷恋,岂不自寻死路?”
殷王爷沉默良久,忽然幽幽一叹,低声道:“她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是……我也不怕。我既然看上了她,便不会放弃。你也不必多说,我意已决。如果得不到她,这江山到手,却也无趣的紧……”
那人哼了一声,将剑用力c回剑鞘,拱手道:“王爷既然这么说,卑职也没办法。江山美人孰轻孰重,王爷自己想清楚吧!”
话音一落,这人竟已消失在原地,身形之快,简直如同鬼魅。太九捂住嘴,贴在墙上动也不敢动。虽然心里知道那人多半不会杀过来,这也多半是演戏,但到底还是心虚的。想来这些王爷身边都培养着一些奇人,武艺卓绝,来无影去无踪,当是贴身护卫之类的。
过了好一会,窗外没了动静,太九正要退回去睡觉,忽听一个娇媚的声音说道:“夜都这么深了,王爷还在这里想什么哟……莫非真被那个天仙妹子把魂勾走了哟?”
她一下想到白天那个如猫一般妖媚的红衣女子,却不知她是否也是这权利场中的一员?
殷王爷过了一会才道:“你来这里做什么?我刚才说的话很好听么?竟要你躲在葡萄架子后面听,忘了出来招呼。”
美人显然被问得一呆,然而她毕竟老辣,事情败露了,她立即就要咬破藏在牙里的毒。
殷王爷出手如电,一把捏住她的下巴,两g手指塞了进去,压住她的舌头,低声道:“想死?我风流老七不是浪得虚名,自然舍不得杀你。你若说出谁是你主子,我便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你还是我的好阿楚。”
美人苦笑道:“王爷……何苦在这种时候还骗阿楚哟……倒不如让我这个惨败之人死了干净哟……”
殷王爷轻道:“你跟了我这样久,我何曾打过诳语。”
美人沉吟半晌,终于低声道:“王爷留意何相……”
殷王爷吃了一惊,“何相,陈侍郎?太子那里?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敢……”
美人凄然道:“江山万里,有谁不爱。”
殷王爷沉默半晌,终于抬手m了m她的脸颊,柔声道:“不错,好阿楚,你这样乖,我便绝对不会罚你。今晚的事,就当没发生过。你是个聪明人,自然明白我的意思。”
美人垂下头,没说话。殷王爷又道:“我喜欢乖巧听话的女子,你只要听我的话,我便疼你。夜也深了,你去睡吧。”
她忽然抬手,柔若无骨,勾住他的脖子,犹如一只撒娇的猫,腻声道:“那我的一切从此便是王爷的了,王爷……要爱惜奴家哟……”
殷王爷轻轻一笑,两人又说了些什么,渐渐便不可听闻了。
太九将嘴里的芙蓉糕咽下去,努力思索这件事的来龙去脉,殷王爷早不做晚不做,偏挑这个时候这个地点把阿楚的身份揭穿,所为何意?
她见外面没了动静,忍不住探头出去看,却见那两道身影在月光下交缠在一处。她有些尴尬,正要关窗退回去,忽然殷王爷转头,目光如电,朝她这里扫了一眼。
太九浑身一颤,心中登时大悟,慌张地把窗户一关,径自上床睡觉了。
第二日自然装作什么也没发生,寒暄几句,便告辞回姚府了。
太九不是笨蛋,殷王爷的别院一行,自然受益匪浅。他先是软磨,后又玩一招反间。晚上又在她门外演了两出好戏,无非是给她一个警告,外加诱降。
这种游戏并不好玩,偏偏有人乐在其中。倘若她没有发现书里那些批注,想必这会已是方寸大乱,不知该不该继续下去了。
如今这样,要怎么做?把事情真相告诉申王爷?还是……静观其变?
太九到底还是太嫩,一个人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好法子,这会穆先生又不在府里,找不到人商量,她也只得先把这事压着,待他回来之后再听他指示。
回到点翠阁,芳菲自然是一通唠叨。先前说好了晚上回来,害她点灯点了一夜,结果连个影子也没等到。她以为太九出了什么事,差点就跑去找姚云狄问了。
“小姐你真是!以后若是不回来,至少也该提前告诉我呀!昨天我都跑到老爷书房那里了,要不是遇到……”
芳菲先是一串抱怨,说到后面忽然停住,面色有些怪异。
太九巴不得她安静点,急忙问道:“你遇到了谁?最后没见着爹爹?”
芳菲撅嘴道:“要不是遇到素九大哥,我这样冒失地冲进去,小姐你今天就见不到我了。”
太九忍不住捉狭一笑:“素九……大哥?何时叫这么亲密了?”
芳菲涨红了脸,连连跺脚,急道:“你就会和我说些有的没的!人家比我大几岁,不叫大哥难道叫弟弟?别说这些!小姐你一个人以后别在外面过夜,我会担心死的!”
太九咳了几声,笑道:“好啦,我知道了。以后你就是担心,也有人可以诉苦了。那个素九大哥不是很温柔吗?护着我家小芳菲……”
芳菲羞得跑出去不说话了。太九追上去,柔声道:“这也没什么可羞的。他如果是个好人,对你好,我便去求爹爹成全一桩婚事。”
芳菲急道:“这都什么和什么!人家不过和他说两次话,你就赶着说媒!成心拿我取笑!再说我才多大?小姐你都不急,我急什么!真讨厌!”
太九笑了笑,轻声道:“你也不小了,过两年便及笄。早些嫁人也无妨。我看那个素九是面冷心热的汉子,日后必然不会亏待你。你的未来有依靠了,我便也安心了。”
芳菲到底也还是小女儿心气,害羞道:“小姐就爱取笑我。我……人家又不一定看得上我这种黄毛丫头……自己一头热,不是白白让人看笑话么……”
太九笑道:“谁说他看不上你?我家小芳菲又漂亮又伶俐,这么好的女孩子,他看不上才怪了。再说,不喜欢你,干嘛帮你。他是贴身侍卫,又不是看大院的,人家巴巴从老爷身边赶出来为你解围,又是为了什么?”
芳菲把衣带扭了七八道,终于扭捏道:“你就爱说这些羞人的话……小姐你自己还不是……我看那个殷王爷就不错,还留你过夜。听说他还没娶妻,小姐你……”
太九神色一凝,良久,方淡道:“我么?我这一生,兴许……”
芳菲见她神色不对,便立即乖觉地不说了。正好这时宣四来了,芳菲便出去倒茶。
却说宣四还是那个老样子,趾高气昂地,进来便大声说道:“妹妹这下可是真正的大富大贵了哟!连殷王爷都对你青眼有加,兴许再过几日,便要叫你殷王妃了?”
说着她便自己坐下,捉起床上的针线活打量,一面啧啧称赞。
太九知道她素来的德x,便轻笑道:“连姐姐也来取笑我。王爷是何等身份,我们又是什么身份,说这种话,没的折煞我。还是留点口德吧。”
宣四白她一眼,冷笑:“如何?你做得,我说不得?都正大光明留宿了,还怕人说。我告诉你,爱妒忌的让他们妒忌,看谁笑到最后!”
太九见她这么些日子,还是没什么长进,不由想到昨天晚上殷王爷与那个神秘刺客的对话。
做她们这种事情的,最怕出人头地高调行事。在这场权力的角逐中,却夫人想必也只是个小跟班,连一个正牌的赌徒也算不上。在她手下做事的宣四却居然喧宾夺主,连殷王爷都知道了她的存在,想来其他争权夺利的皇子也不可能不知道。
她的情况其实危险之极,最可怕的是她还不知道。
太九顿了一下,不由低声道:“有些事……你还是低调些吧。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不然……”
宣四上下打量她一番,忽然从鼻孔里哼出来,冷笑道:“这是怎么了?还没真正做凤凰呢,便开始打理身边的人啦?什么叫低调些?你如今是发达了,见不得别人好不成?是呀,你给我面子,叫我一声姐姐,兴许心里早把我诅咒个千万遍!当我不知道?!我是哪里碍着你这位大小姐的路了?何必磕磕绊绊,大方些,索x都说出来教我听听!”
太九见这种样子,委实是不能说下去了。也罢,各人自有缘法,她有何种将来,也是她的命运,与自己无干。
当下她便笑道:“姐姐的嘴真是和刀子一样,我如何承受的起。我不过是劝你一下,听不听在你,怎么又成了挤兑?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咱们换个开心点的东西说。好不好?”
宣四见她跌软,便又抱怨了几句,最后还是没刻薄下去,喝一口茶,才道:“我看你呀,心里不知装着什么。先还担心你不适应,一时忘不了府里的事,谁想你出去了竟然如鱼得水,府里的事居然完全不问不管了。知道我为什么来找你么?”
太九摇头道:“人只有一颗心,哪里能所有事情都全顾呢。你今日来,莫非是府里又出什么事了?爹爹他……?”
宣四笑了笑,不知为什么,太九只觉她的笑里带着些不怀好意的,看戏似的东西。
她道:“府里要添新丁了,你我都要做长辈了。”
太九不由一呆。
宣四见她没反应,便又道:“哎呀,真糊涂还是假糊涂?是你的太八哥哥,万景嫂子——要生娃娃啦!大夫说怀了快两个月了,爹爹高兴着呢。”
太九身体猛然一颤,忽然发觉自己不知何时起,脑子里再也没想过太八这个人。如今听她提起,才一下子反应过来。那些被沉淀的回忆,也一时涌上心头。
万景怀孕了,这个消息令她心中微酸,微涩,然而更多的是木然——结婚生子,当然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只是平常人家的喜事,放到姚府里,总也不是那个滋味。马上要被生出来的孩子,究竟是生活在天堂,还是坠入地狱?
宣四见她呆住,不由得意地说道:“看吧,我便知道你还是忘不了他。要是心中难受,不去看他们也罢。爹爹说晚上让咱们都去他那里聚聚,家里人很久没聚过了。你这个样子……还是别去了吧?”
太九摇了摇头,淡道:“这种喜事,怎能不去。刚好前日王妃给了我几枚金锞子,不然手头一时没礼物可送,也是件尴尬事。”
宣四看她干巴巴的,和心中先前设想的反应大相径庭,便叹道:“你真也不必勉强自己。眼下正是重立太子的重要时机,相信爹爹也不会怪你的。”
太九失笑:“姐姐过虑了。这等事情,与立太子本也没联系。爹爹是说什么时辰过去?咱们可别迟了。”
宣四道:“说是申末过去。咱们可还不能一起,我赶着来找你,手头没带见面礼,方才你一说我才想起来。我得回去准备东西,要不你先过去吧。”
说着她自行走了。太九见这会也快申中,留在点翠阁也没什么意思,便换了身衣裳,又让芳菲把两枚金锞子包起来,栓上个玉骨如意结,在镜中看看自己并无失礼的地方,便自行先去了。
她心里有个计较,想先去穆先生那里看看他回来没,毕竟七皇子的事情很棘手,她一个人应付不过来。
走到半途,却见花坞后面隐约两个人影,低声说些什么。其中一人被枝叶挡去大半,另一人正对着自己这里,乌发圆髻,藕色裙子,从那盛开的芙蓉花后面露出半张脸来。
太九只觉眼熟,正要过去看个仔细,忽听一阵轻微的啜泣声,那女子断断续续地凄然道:“……我如今有了孩子……求先生仁慈些,放我母子夫妻,莫要再迫我。”
太九一听那声音,简直如遭雷亟。居然是万景!她在与谁说话?!
正狐疑时,却听花坞后那人,幽幽叹了一声。那一声叹息也像是在说最甜美的情话,令人目眩神迷。
他与她说了一些话,可是隔太远,太九实在听不真切。只能这样眼怔怔望着他两片红唇上下微动,却不知里面吐出什么样惊世骇俗的话语来。
他说了一会,万景便点了点头,又抹了一下眼泪。两人低声交谈几句,万景便匆匆离开了。那人在花坞后又站了许久,这才背着双手,绕过花坞径自走了。
太九隔着那层层花枝,只见到他华丽的大袍,乌黑的长发,那妖娆的背影,简直可以让人疯狂。
她脑子里嗡嗡乱响,好像有千万只蜜蜂叮上来,令她不得安生。有些事情,长久以来都没有得到答案的,几乎要被她遗忘的,在这一刻忽然全部涌上心头。
不好的预感。简直像被埋藏在深水中的事物,快要被拉出来显露峥嵘的时刻。
她从来也没想过万景与穆含真之见会有什么联系,或者说,这两人,在她心中原本就是风牛马不相及的人。可是忽然见到他俩在一起的那个瞬间,就好像从越滚越乱的线团中抽出两g线头,很多她不愿意想,不愿意相信,更不愿意回忆的事情——只要她想,顺着理下去,那些事情就会真相大白。
是谁说过的?真实永远比虚幻可怖。
她最不想明白的,或许是他骗了她,从头到尾,彻彻底底。骗的她心甘情愿,高潮迭起,骗的她把他当作了神,敬仰而且惧怕。
天边隐约有雷声传来,闷闷的响,眼看乌云一团团拢聚过来,像是要压在头顶上一样。
太九忽然回过神,急忙从树后跑出来,那豆大的雨点已经砸了下来,噼噼啪啪,可怜她一身装扮,没两下就给淋成了落汤**。
她捂着脑袋,朝穆含真的院落狂奔。
狂奔。这样心里的声音就会安静下来,喘不过气,就什么也不会想了。
沉寂,一再的沉寂,最后终于化成死寂。
太九猛然停在他屋子的门口,眼怔怔地看着门上的黄铜把手,竟不知是捉住它,还是怎么的。有些事情,她竟然已经不知该怎么做了。
门忽然开了,这个妖娆的人满脸笑意,捉狭地看着自己,过一会,便歪头柔声笑道:“傻丫头,呆呆站在外面淋雨做什么?快进来呀。”
太九的心一下子从最高的地方摔了下去,她甚至清楚地听见一声沉闷的响。她的五脏六腑,千万个经脉,一下子全碎了,又在一瞬间全部粘合在一起。
她露出一个无奈的笑,叹道:“正在想事情,一时竟然忘了敲门。只怕你还没回来呢。怎么回来了也不找我?”
说着她便走了进去,拧着湿透的衣裳,回头见他盯着自己,脸上便是一红,忍不住扶了扶湿漉漉的发髻。
“我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她羞涩地小声问。
穆含真摇了摇头,抬手在她湿润的脸上抹了一把,柔声道:“全身都湿了,万一着凉怎么办?快,进来先换件衣裳。”
太九顺从地随着他进屋,却见桌上点着一盏灯,他常用的牛皮包放在旁边的椅子上,而桌上摊着许多纸张书本,看起来他不是在写信就是在算账。
“你进去换衣裳,我去倒茶。”穆含真把她推进里屋,便自行烧水沏茶了。
等太九披着他的衣裳再出来的时候,桌上的纸张已经被收拾一空,只留几个账本,他就着灯光用算盘算账,一会用笔在账本上添两句。
太九走过去,低声道:“穆先生……我见过七皇子了。”
穆含真微微一笑:“哦?如何?他还像上次那般急色吗?”
太九盯着那盏油灯,它晃了又晃,y影也在他脸上变了又变。这一刻坐在她对面的人,是如此陌生,她甚至不知该用怎样的脸去面对他。
“我……”她顿了一下,咬唇道:“我看到了一封他与别人的通信,他似乎并没发觉,信里的内容……或许是五皇子要的。”
穆含真神色一喜,急道:“这样顺利?你可有告诉五皇子?”
太九摇了摇头,低声道:“第一次去……便这样顺利,我总觉得不踏实。”
穆含真叹了一声,握住她的手,柔声道:“傻孩子,这分明是你的运气,怎么又开始胡思乱想?七皇子一向风流好色,见到美人便慌了心神,被你找到破绽,也是正常。如我所猜不错,他必定曾对你示好,是不是?”
太九别过头,望着窗外y沉的黄昏之色,半晌,才道:“不错。是我自己多疑,没敢与他过于接近。”
穆含真摇了摇头,道:“傻子。他若是疑你,又岂会接你去府上。他既然示好,你假意顺从,无伤大雅。”
太九低声道:“可是……我不愿与他……”
穆含真轻轻一笑:“逢场作戏,又有何妨。你我筹划至今,不就为了与他们周旋?”
“嗯,逢场作戏。”太九应了一声。过一会,又道:“先生……与我一起去爹爹那里吧?如今府里要添新丁,也算件喜事,总要祝贺一下的。”
穆含真有些意外地“哦”了一声,奇道:“要添新丁?我怎么没听说过,莫非是太八他……”
太九点头,笑了一下,道:“原来你还不知道。万景如今有了身孕二个月了,我们也是刚刚知道,我还准备了见面礼呢。先生也该准备些什么才是。”
穆含真拍手道:“说的是。原来这小两口都添孩子了,我且去看看有什么可送的。太九等我。”
说着他便自行去了里间。
太九默默望着放在桌上的那个牛皮包,良久,忽然伸手过去,在里面m了两下,抽出一本书,蓝色封皮,却是一本再普通不过的诗集。她随意翻了两下,却见书中间有个夹层,似乎还没被拆开,她便没有动,再翻几页,之见上面有几行朱砂笔的批注。
这个字体她并不陌生,瘦长而且飘逸,一折一撇都拖得老长,意犹未尽,独有一番风情。她曾在七皇子别院的书架上的书里见过这种字体。
她怔怔看了几眼,只觉眼前有些模糊,有什么东西要不听话地掉出来。她用力眨了眨眼睛,把书轻轻合上,放回原处,又将他放在桌上的账本拿在手里看。
没过一会,只听穆含真在里间问道:“太九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太九咳了一声,将方才的情绪掩盖过去,笑道:“我也没什么合适的,只带了两枚金锞子。”
“唔,那这件物事倒也合适。”他说着,从里间走出来,手里抓着一块通体莹白的羊脂白玉环,手镯不像手镯,臂环不像臂环,倒像是放在手里把玩的小玩意。
太九把玉环接过来,放在掌心仔细看,却见其莹润白腻,不见一丝瑕疵,实在是难得的好玉。玉环虽然不大,上面的雕刻却栩栩如生,接口处有一只小八哥,毛羽分明,灵活毕现。在掌中托了一段时间,便觉掌心暖洋洋地,仿佛托着一件活物。
她心知这是件极名贵的玩物,不由淡道:“只怕太贵重,担不起这东西。”
穆含真笑道:“无所谓担不起,东西造出来就是让人用的。这东西我留着也无用,倒不如做个人情。”
他二人又闲聊了一会,眼见天色不早,太九的衣裳也烘干了,这便更衣去了。
太九随他走到门口,见他将一把油纸伞打开,下垂的眼睑,睫毛浓密而秀长。
第一次见他,就是隔着一个面具。她曾以为面具后的他便是真实的,但如今,却是错了。他有那么多面具,每一张都真心拳拳,温柔秀雅。
她——也不过是想得到一些什么,最后却什么也没得到。她本来也什么都没有。
她看了半晌,对上他温柔犹如春水般的眼睛,不由淡淡一笑,低声道:“穆先生,七皇子的事,我会做好的,你莫担心。”
深院月斜人静(三)
太九二人到姚云狄院落的时候,已经酉末了,众人都是早早便到,围着他谈天说地,倒也是难得的和睦景象。
宣四一见到太九,便笑道:“好丫头,我回了一趟文秀台又赶来,还当你早早到了,谁知这么晚才来。你倒说说,没事去哪里闲逛了?教我们好等!”
她早见到太九身边的穆含真,便忍不住要冒酸水,新仇旧恨一起来。
太九淡淡笑道:“路上遇到了穆先生,闲聊了几句,不想耽误时辰。莫怪,下次再也不敢了。”
说着她便朝前走去,对着坐在正中的姚云狄躬身行礼,口中道:“孩儿来迟,请爹爹赎罪。”
等了良久,上面的人却没半点反应,太九不由讶异地微微抬头,却见姚云狄笑吟吟地坐在上面,眼里全无平日的锐利,卸去他那一身的戾气,如今看来,也不过是个普通的中年人,两鬓斑白。
“好,好,没事。来了就好。”他笑呵呵地说着,转头对坐在旁边的太八笑道:“你妹妹来了,怎么也不打个招呼。”
太八本来就尴尬,不欲在众人面前与太九有什么纠葛,但姚云狄如是说,他也无法,只得把手一拱,胡乱打个招呼:“见过妹妹,许久不见,妹妹气色越发好了。”
太九与他敷衍两句,便被宣四拉走了,贴着她耳朵低声道:“你看爹爹今天是不是不太对劲?”
太九忍不住多打量他两眼。
她印象中的姚云狄,y沉的神色居多,总是在算计着,纵然偶尔露出慈爱的神色,也令人毛骨悚然。可如今这个坐在太师椅上笑颜逐开的人,简直就是再普通不过的慈父,全无平日的戾气,甚至……还露出些呆气来。
宣四又道:“我看今晚有些不对劲,不知是谁又要倒霉了。爹爹这种样子,心不在焉的,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你猜猜最近又是谁得罪了他?”
太九默默摇头,低声道:“也未必……兴许添了孙子,心情好。”
宣四撇了撇嘴角:“他有这么多孩子,心情也没好过,一个孙子……哼。”
太九心中一动。宣四说的没错,只是她还不清楚,姚府里所有的孩子都不是姚云狄的,太八的孩子,也不是他的孙子。既然如此,他今天这么高兴,又是怎么回事?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朝万景那里望去。她如今母凭子贵,当然是满身喜悦,与当日做下人完全天壤之别。她下午和穆含真到底说了什么?为什么会哭?为什么会求他放过她?
直觉告诉太九,这或许与姚云狄有关。
仿佛感觉到有人在看自己,万景急急回头,一见到太九,便是一愣,跟着却有些尴尬,又把脸别了回去。
宣四冷笑道:“看看她!原来也知道害怕呢,都不敢看你的脸,那鬼鬼祟祟的样子,真让人厌恶。鬼知道她肚里的娃儿是谁的。”
太九摇了摇头,淡然道:“莫说这些是非,与你我本来也无甚干系。你且宽坐,我与她说两句。”
说完她便款款朝万景那里走去。
见她过来,万景更是坐立不安,又不好避让,只得站起来,对她微微一福,低声道:“见过九小姐。”
太九一把扶住她,柔声道:“别客气,你是有身子的人。快坐下。”说着将她轻轻按着坐了下来,周围原本与万景说话的那些女孩子,一见是太九,便不敢多逗留,纷纷避了开去。
太九打量了她一番,不由笑道:“气色看起来不错,比先前胖了些。这孩子没折腾你,倒也幸运。”
万景脸上一红,低声道:“小姐……你……不怪我了?”
太九摇头:“本来也没怪过,你想太多。如今你夫妻二人谐美,又要添新丁,便不要再胡思乱想,养好身子是第一。来,我也没什么好礼可送,这两个玩意,就当作是姑姑的见面礼了。”
她将两个金锞子塞进万景手里,见她要推,便握住她的手,柔声道:“这是给侄子的,别推让了。”
万景见她如此,也不好再让,便言谢收了下来。太九又与她闲聊一会家常,忽然说道:“太八……待你还好吧?”
万景一怔,垂头低声道:“八爷待我很好……只是他心里……”
太九打断她的话,笑道:“他心里的事就放着吧。我只担心他一时赌气,待你不好,如今看来倒也放心了。你且安心休养,爹爹那里我会劝他,等孩子生下,把你扶正,也好过一辈子做妾。”
万景料不到她竟会说这种话,不由泪盈于眶,颤声道:“是我不好,伤了小姐的心,难为小姐还记着以前的情谊。万景不敢多做奢望,只盼能把孩子生下,母子平安,便已知足了。”
太九替她把耳边的珠花扶正,悄声道:“现在还和我说这些做什么。过去的事情便过去了,我一直把你当作我的好万景,初到点翠阁的晚上你陪我说话,我再也忘不了的。我看府里要添新丁的事情让爹爹很是高兴,改日我便与他说一说,你放心,必不让你受委屈。”
万景露出一些为难的神情,偷偷看一眼姚云狄,跟着又暗叹一声,道:“小姐的好意万景感激不尽。现在这样,真的已经很好了。万景不求更多。”
太九又说了两句轻松的话,逗得她露出笑容,这才拍了拍她的手,笑道:“我先走了。以后你要是觉得烦闷,随时都可以来点翠阁找我,就是我不在,也有芳菲陪你说话。别总在家里闷着,对孩子也不好。”
说着她便起身,谁知万景忽然飞快拉住她的手,低声道:“小姐……有些事不得不说与你听……晚些时候,咱们在花园里见吧。”
太九有些讶然地看着她,最后点了点头,转身走了。
这个家宴可以说从未办的如此温馨,究其原因,还是姚云狄态度迥异,与他一贯冷酷的作风完全不同。
太九在吃饭的时候数着他的笑容,他今日笑的次数,比往日一个月的都多。说话也含含糊糊,全无条理,简直像变了个人。
对这种情况产生怀疑的明显不止她一个人,在座的每个孩子几乎都感觉到了他的怪异。但众人都当是他心情大好的缘故,到最后,连宣四都看不下去了,用帕子捂着嘴一个劲翻白眼,底下拽着太九的手,低声道:“我看他不是醉了就是高兴呆了。早知道添个孙子让他这么高兴,咱们也该……”
太九只是笑,她现在除了笑好像也做不出别的表情了。宣四轻轻推了她一把,便没再说话。
既然宴席上如此和谐,大家便也放松了不少。酒过三巡,姚云狄果然要穆含真准备一出戏来热闹热闹,众人自然拍手叫好。
太九趁穆含真下去化妆,便借口更衣,悄悄走了出去。
花园就在小厅后面。姚云狄喜欢聚水,花园很小的地方也要开出一块地放上水做人工湖。湖边此刻停着一艘船,乌篷短小,却是常见的渔家小船。
太九也是第一次来姚云狄这里的花园,见到这情景,忽然便想起他曾说过的那些片段,划船,缠绵,与一个女子的恩爱。那些虚幻的故事她从来也没有放在心上,此刻忽然见到这一幕,就仿佛他口中那个哀伤美丽的故事活了一般。
它真实存在的,借着这月光,这小小的乌篷船,姚云狄的故事也变得光彩熠熠。
太九忍不住叹了一声,心中对这个人,一时也不知是恨还是怜悯。
身后有人轻轻唤了她一声:“小姐,是我。”
太九回身,就见万景站在那里,神色犹豫不决,似乎满腹心事的样子。
“怎么了?有什么话要告诉我么?”她柔声问。
万景犹豫了一下,才低声道:“老爷他……只怕就要不行了。姚府……如今就剩一个空架子,要不是穆先生撑着,只怕就要垮了。”
太九一惊:“此话怎讲?”
万景走过去,垂头道:“说来话长了。小姐,我从未告诉过你,我其实不是汉人。我家乡在苗疆,南蛮之地。十三岁上我的父母因为仇杀而去世,哥哥姐姐也都被抓走做了蛊人,只有我一个人逃了出来。一直逃到了中土,我什么也不会做,就差要饿死,那时候就遇到了穆先生。”
“他是个很神秘的人,从来不说自己的事情。他把我救下之后我才知道,他还是个当红的戏子,与许多商贾富豪都有来往。得知我是苗人,而且会一些蛊术,他便要我帮他做一件事。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们苗人一向有恩报恩,他有求于我,自然义不容辞。于是他便让我在……老爷身上下了一种蛊。当时老爷似乎也是心事重重,蛊下的倒也顺利,否则以他的x格,又怎能轻易得手。”
太九听得心惊胆颤,忍不住打断她的话:“什么蛊?穆先生怎么会结识爹爹的?”
万景又道:“老爷当时在那块地方做生意,听穆先生唱了几次戏,很是欣赏,两人还曾秉烛夜谈……想必,说的就是如今的大计了。下了蛊之后,倒也没什么变化。那种蛊虫很难得到,x质也十分诡异,穆先生在蛊虫里加了自己的血,所以蛊术的受益者是他。这种蛊没有任何异状,寻常人绝对看不出来,只是中了蛊的人体内的j血慢慢被蛊虫侵蚀,成为受益者的一部分。到了最后阶段,整个人都可以被随意c控,完全成了木偶。”
太九不由想起姚云狄几次的吐血,畏寒,还有今日他那呆滞的笑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轻声道:“那他现在已经……?”
万景点了点头,道:“只要穆先生想,老爷便立即活不成。他如今j神早已被蛊虫吃光,只留下一个躯壳。我曾以为穆先生与我一样,过怕了苦日子,想把别人的东西据为己有。可是现在看来,他暗地里还有其他计划……我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但也知道必然是大事。”
太九盯着她看了一会,才问:“那你如今……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我?”
万景忍不住垂泪,半晌,方道:“这蛊术其实y毒无比,需要我暗中催动才能生效。如今我有了孩子……哪怕是为了他积德,也不愿再做这些事。何况老爷现在这样,也没几天可活了,我不想再催动蛊虫,又怕穆先生怪罪与我。小姐你是个能办大事的人,这些告诉你,兴许你能有办法解决姚府的大劫。我只想带着孩子隐居山林,安生把他养大,再不问这些事。”
太九怔了很久,脑子里空空的,好像整个身体都空了。她轻声道:“你太狡猾,你说出来自是解脱了,从此便可隐居不问世事,留下来的人却又如何……我,又能做什么?”
万景急道:“小姐不可妄自菲薄。就算我不说,以你的聪明又怎会看不出其中端倪。老爷一旦出事,红门也罢,黑门里的人第一个便要乱,到时候叛逃的叛逃,作乱的作乱,委实是一个大祸害,岂能放着不管?”
太九瞪着她,轻道:“你先告诉我,黑门到底是用来做什么的?”
万景低声道:“那是老爷为自己准备的一条后路。你也知道老爷做的是什么生意,走在刀尖上的,一旦他下错了注,便是诛九族的罪。黑门便是他暗地里培养出的护卫,个个身怀绝技,以一当十是没有问题的。只要太子人选一定下来,便护着他远远离开京城。老爷活着的时候,他们自然忠心耿耿,但老爷一旦出了什么事,那忠心还剩几分便只有天知道了。老爷的手段……你也是清楚的,姚府中的人到底对他爱多一些还是恨多一些,也不必明说了。”
太九叹道:“如此说来,我们都错了。一直只当黑门是死路,谁想……黑门才是最后的活路……”
小厅里传出一阵喧嚣,想必是穆含真出来了。万景回头看了看,急道:“我这便要回去了,否则穆先生必然起疑。小姐,之前我与八爷在一起,都是穆先生从中撮合,我从来也没有将他夺走的意思。如今我很快便要离开这里,八爷他是个忠厚的人,将来你有他一个依靠,总也算好的。就算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也总有个八爷在,好过你一人苦撑。你……保重!”
她说完,匆匆跑开了。
太九留在原地,眼怔怔地望着空旷的庭院,好像整个人都要化在萧索的夜风里了。
小厅里锣鼓铿锵,灯火明亮,人人都在笑。她却离得好远。
耳边依稀听得穆含真在唱戏,那妖娆的声音,转了九十九个弯,细细一袅攀上天去。他也曾用这样的声音唤过她:太九,你真是个傻孩子。
不错,她真是个傻子。
他就是一张妖娆的,中有红尘百趣,柔情似水。是她自己要沉溺在里面,风尘骤乱,染了一身的酥软迷茫。
那些被看透的,不曾看透的,通通都是空。到头来,不过是一场妖娆大戏,主角只得她与他,一唱一合,就像第一次陪他上台。台下他一步一指教她,她也就亦步亦趋地跟着。过程是犹如交欢一般的畅快淋漓。
她只是忘了,交欢之后,剩下的永远只有空虚。戏到尾声,如梦初醒,原来一切只是这样。
从那一场可怕的梦开始,她就已经成为戏中的主角,一颦一笑,一唱一喏,都是他写好的剧本。剧本里的爱情,永远美丽的让人目眩神迷,只因它是水中月,梦中花。
他不过给了她一场幻梦,在台上如痴如醉,一个莺莺一个张生,演遍了肝肠寸断抵死缠绵。台下一见,枕边人只是陌生人。
是谁说过,穆含真是个绝顶的戏子。绝顶的戏子,无时无刻都是在演戏的,任何地方,都是他的戏台。
小厅里的京胡吱呀响着,奏出千万种凄婉风情,却也不及他的一句唱词让人心驰神摇。
他这样得意洋洋,目光流转,捏着兰花指醉倒在地,长发流淌在地上,犹如一条黑色长河,一直蔓延去不知名的地方。
他在唱:冰轮离海岛,乾坤分外明,皓月当空,恰便是嫦娥离月g……
所有的人都在叫好,为他如痴如醉。
那些人里,也曾有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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