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远这个二儿子,比老大聪明好学,喜欢沉醉在书中,如痴如醉地读书,而且读起书来彻夜不睡,但是对担水、挑煤、刨红土、清炉灰之类的事儿往往不屑一顾,而极不情愿接受父母指使。张鸿远一方面希望建诚能成为一块好料,能为他争得荣耀,实现光宗耀祖之梦想;另一方面他又十分反感建诚那倔强的自以为是、满不在乎的个x。张鸿远怕儿子堕落成一个屡中不第的破落文人。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大事成就不了,求生立命都会发生困难,所以,对建诚要比对其它孩子的要求分外严厉,而且由于过分严厉已引起建诚暗暗不满,甚至是憎恨。张鸿远可能多少意识到了这一点,为此更加重了对建诚的反感,有时对建诚简直就是厌恶,父子之间已经不知不觉进入了敌视相对状态。
现在,张鸿远对儿子有意屈尊等待,使得儿子产生了感激不安之心。张鸿远也尝到了一点父子互相宽容的亲密滋味,于是g脆耐心地等儿子将担子挑上肩,又亲自为儿子打开街门,父子俩一前一后,父在前,子在后,走下古道。
轻风送来凌晨混沌的寒冷。天空的星星眨着困意沉沉的眼睛,用睿远的神秘目光齐齐盯着古道上的父子俩,仿佛为父子俩少有的亲密而诧异。
冷意虽然沁心侵r,但父子俩紧紧相跟着,和和美美,亲亲密密走在一起,张鸿远觉得黑暗中,有儿子与他相伴,便没有了往常一个人走着的孤寒。建诚更是因为父亲走在他前面,而觉得冬天的寒冷已经离他老远老远。这种罕见的情景,使得父子俩彼此心暖情重。父子俩的血是的。古道两旁的槐树、山墙、街门仿佛都在默默地向父子俩肃然起敬,无言致意。
在三观庙前父子俩分手了。
“爹,我走啦。”建诚依然激动不安地说。他的心中悄悄引起不少感慨:今天的父亲多么仁慈,多么贴心,多么真实哪。
“小心汽车。”张鸿远亲切安慰道。
建诚的小眼中突然滚出了大滴大滴的泪,泪从脸颊上滚下来落到膝盖上,落在缀着大片补丁的裤子上摔成了欢悦奔腾的碎花花儿。
建诚独自迎着蛇窜沟的冷风摇摇晃晃走去……
学大寨、赶大寨
大寨红花遍地开
……
张鸿远听到黑隆隆的风中,传来儿子清脆的依然带着重重童音的歌声。
那歌声冲破了黎明前厚重的黑幕,劈开了凝重的寒流,刺破了沉甸甸的岁月的苍穹,撞破了压在张鸿远胸口的层层忧郁,突然撩起了他心中快活的波浪。
于是张鸿远也被儿子充满激情的歌声感染了,便情不自禁的顺着儿子的声音和着儿子的调子,也哼哼起《学大寨,赶大寨》……
东方渐渐闪出淡青淡青的光亮。
厚重孤寂的夜幕悄悄向y暗的犄角旮旯里躲去。那些残垣断壁上的、黑dd像鬼怪似的缝隙,以及像妖魔的蓬松垢乱的发须般的蒿丛,都在光明到来之前的晨风中颤栗。忽然,一声嘈杂的鸣叫揉碎了宁静的天空,那是最早醒来的麻雀们的叫唤,它们仿佛在叫道:“快起,快起,觅食。”看见这些为了混个肚儿饱,整r不停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忙得不亦乐乎的小麻雀们,张鸿远不由地想到了自己的孩子们。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笑了。
上夜班的张守荃他们,已经上了井筒,蹲在井口吸烟,等着j班。
小皮球周富海见张鸿远一声不响穿过石头堆走近d口,他眨眨小眼睛说:“远小叔,你这不声不响走进来,好不吓人。我也是说,j都叫了,天要亮了,怎跑来个游魂野鬼。”
张鸿远知道小个子又在开玩笑骂他,于是不动声s地回答道:“你小子眼力确实不错,我确实是刚从周万和家的八辈祖坟里回来。他那辈母祖宗一黑夜都不让我睡,累得我连话也没劲说。周玉德那老婆的n还是那么大。周喜林的老婆的大腿还是有名的白,真过瘾呀!”
井口上的人都大笑起来,张鸿远说的周玉德的老婆是周富海的nn,她年轻时以r房大而闻名。张鸿远说的周喜林的老婆,是周富海的曾祖母,是有名的大脚粗腿女人。这些事儿周富海不太清楚,别人可都清楚。周富海一听张鸿远在侮辱他的祖宗,便站起来说道:“对对对,你是说不出话来,现在你就放了一个又大又臭又毒又恶的p,比的p还臭,比孔老二的p还毒。”
这时,张鸿远的邻居富农张俭说道:“富海小,你舔过孔老二的?还是你就是钻在裤裆里的那个吊?你怎知道他们的p是什么滋味?”
周富海不跟张鸿远较劲了,扭头跟张俭对上了火。他说:“早上的露水还没有g,怎么崩出个狗n苔,你是不是想舔一舔张鸿远的,小心张鸿远的臭气嘣坏了你的说话工具。你要是万一不会说话了,你老婆弄不好还得脱了裤子讹我来。”
张俭一时无话对答了。
周富海那笑话、俏皮话张口就是,很少有人能说得过他,但是人们都愿跟他斗斗嘴。周富海天生一副笑料样。他妈生下他来,那个矮小身材——常常会情不自禁扭呀跳呀,做一些奇里古怪的动作;那又圆又丑的脑袋——里里外外都是故事,里边制造故事,外边展销故事。他的整个外形就是一个让人看不够说不尽的典型的大笑料,因此,他才能不断地产生出无数小笑料。
井口上传来人们的哄笑。上早班的人陆续到了,下夜班的人起身回家了。
“喂,张守荃来一下。”
这时,张鸿远突然从井口站出来喊了一声,张守荃已经走出了石堆,快要走到河槽了,听到张鸿远喊他,只好返回来。
“什么事儿,老伙计?”张守荃眯缝着眼,不屑一顾地问,不过他那眼珠子却在转动,像微型雷达在扫描。
张鸿远一把拉住张守荃到斜井里,斜井已圈到离井口两米多点的地方了。张鸿远指着圆圈左边上部的一块石头说:“你怎又把这石头圈进去了?”
“什么石头?”荃故意用头灯扫了扫圆圈问道。
张鸿远又指指右下方上数第五块石头说:“这块石头一碰就掉下来了,这不是存心给伙计出难题?”
张守荃看清了:左边的那块石头是黄土石,看似结实一遇水就会变得酥松,不过几个月就会跌落。水井并不是什么石料都能用,像这种易分化的黄土地石,以及粗沙石、渣片石不能用,这一点张守荃清清楚楚,但他是个极爱投机取巧的人,有啥料用啥料,不愿费工夫挑选石头。上次吴培去就发现了两次用料不当,张守荃把责任推给张鸿远那个班,为此张鸿远在挨了批的第二天跟张守荃大大吵了一架。这次,张守荃让细心的张鸿远在事实面前证住了。
张守荃拼命挤出一点笑容,陪着笑说:“老伙计,黑夜看不清,你就替更换一块就行了。你看,我该走了,今天肚子不舒服……”
“少废话。”张鸿远立马打住张守荃的话,不给他耍滑头的机会。张鸿远一本正经地说:“自己的事自己办。上次你把责任往我身上推,这次你自己担吧。我不管,我还怕吃力不讨好,到头来又挨你倒打我一耙。“
张守荃急了。他说:“老伙计,求求你,人都走了,你让我怎g?”
“我管不着,那是你的事儿。你不返工,我今天也不动工。”张鸿远就在井口吸起烟来。
张守荃拿定了主意不返工。他知道张鸿远顾虑多,好说话,经不住缠磨。
他说:“今天你返返工,明天我替你多g点儿,行不?就这么办,我走啦!“
张鸿远见张守荃耍滑头,想方设法要把返工的活推过来。张鸿远火了,蹭地站起来说:“走?说得倒轻巧。要走,咱都走,不g了,叫吴培云来g!”
张守荃没想到张鸿远今天这么硬,便也上了火,吼道:“怎?大家的活谁g不一样。我下班了,你不g,你不g你张鸿远能负得起责?爱g不g。凭什么命令我?你算老几?谁给你的权。哼!你是组长,我也是一组之长,你比我高了多少?”
张守荃避实就虚扯到了责权问题,张鸿远一时不注意便跟张守荃吵了起来。俩人在井口言来语去大吵起来,仿佛吵架斗嘴皮成了头等大事了,返工砌井的事退居其次了。
上早班的人和几个下夜班还没走的人围了起来。人们起初没听明白二人在吵什么,后来渐渐听明白了争吵的原因。“大眼睛“张小丑挺着粗嗓门骂道:“x他妈,自己做坏了事自己不纠正,倒要讹他爷爷们儿,真他妈脸皮装进老婆们的裤裆里了。”
这一嗓子喝醒了张鸿远,张鸿远从混吵中清醒过来,把嗓子提到了不能再高的高度吼到:“张守荃不返工,咱不g了。走,回大队叫吴培云。”
“走。”大眼睛一挥手响应张鸿远的命令。
“别走,别走,我们g。”
这时,下夜班的保清,王庶林忙拉住张鸿远。
“守荃叔,咱们返工吧?用不了多大工夫。”
张守荃见他组里的人软了下来,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张鸿远组里的人见状,露出得意的微笑。
这时,张守荃的心被子张鸿远他们得意的笑刺痛了,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只见张守荃双手突然捂住肚子,大叫起来:“哎呀,好疼呀。我疼呀。”
人们盯着张守荃,没想到他的肚子会突然疼起来,接着,张守荃缓缓躺在地上,汗水从他的额头沁了出来。
“守荃叔、守荃叔。”保清和王庶林把张守荃扶起来。
张守荃唤个不住。上早班的高均老汉说:“快去扶到保健站看看,小心出事儿。”
张守荃趁着高均老汉的话,假意让保清和王庶林扶走了。
张鸿远只好领着人重新返工了,这一天,张鸿远一连骂了四次人,跟大眼睛又在快下班时不大不小吵了一架。
第二天,张鸿远倒是真的病了。
吃过早饭,建诚要上学了,进屋转了一圉,本想问问父亲的病情,可又不知该说什么。张鸿远心情不愉快,看见儿子,便想起昨天早上跟儿子在一起的愉快情形,心中一“咯噔”,不由想到:是不是昨天有点乐极生悲?是不是不应该对这个一向反感的儿子产生好感?是不是命中注定他与老子大相不合?是不是儿子给他带来了不快?
想到此,张鸿远瞪了儿子一眼:“转悠甚?还不去上学?”
建诚见父亲满脸怒容,陪着小心说:“爹,你的病……我给你叫苏生哥去吧?”
“用不着,你走吧!”张鸿远丝毫没有理会到儿子的心意。此时,他对儿子反感极了。
建诚受到父亲的训斥,心中十分不是滋味,一堵气,一脚蹬开门出了院里。门在墙上撞出了很响的声音。
厨房里,刘瑞芬吓了一跳。她骂道:“扑风扫地的,不能稳重点?!“
刘瑞芬压根都不清楚父子之间滋生的隔阂,也不知道张鸿远此时的心情。她已习惯了张鸿远那总是满腹心事,寡言少语的样子,正像她习惯了张鸿远常常生病一样。
下午,吴培去来到了张鸿远家。
“张鸿远,装死弄活的,弄甚嘞。这大热天,没病也要捂出病来。”吴培去一进街门就嚷。
张鸿远正盘腿坐在炕上吸烟。他说:“你g嘛?闲得你?转悠什么有溜马的,没听说过有溜人的?”
“看看你,听说你生啦。生了个甚,公的还是母的?”吴培去拉条板凳坐下。
“哼,都是你给选了个好人。我现在公的母的都生啦,公的母的又生了个小的,一肚子气生不完了。你不把张守荃给我撵走,我是不去了。”张鸿远气愤地将烟锅直往炕上叩打。
吴培云笑了,说:“原来你生的是气,我以为你生了个闺女、小子,还要坐月子呢。好,把你的气全生出来,我全要,行不?”
张鸿远笑了。吴培去一本正经地开玩笑劲儿,让张鸿远着实好笑。他不知道,吴培云这么个支部书记肚子里除了笑话还能装什么正经东西?可你说他肚子里没什么正经东西,正经的事一件也没误,为什么?他是怎么用说说笑笑的方式把正经事儿处理好的?多么奇特的事儿,是吴培云的五脏跟常人不一样?
“这样吧。”吴培云收住了笑话,说,“两叉河的斜井差不多g完了,你就不用去了。你病好了去大西梁吧,你负责石匠队。你,刘拉宝、张勤、周海军、王栓勤、史四狗,六个人。就是大西梁那个小水池,你看用多少石料,就整多少料。这几天,你休息养病,给你记上工,行不行?”
“记不记工,你看着办。只要离开张守荃我的气就顺啦。只是,老伙计,我这身体不做主……”张鸿远想客气几句,说点表示感激的话。
吴培云打断张鸿远的话说:“不过,还有个事儿,你家炉场那几棵杨树大队准备砍了想在那儿修大寨田。树是你的,大队也不白砍,给你点补偿。咱们商议商议,多少为好。”
张鸿远这才明白了吴培云登门看他的真正意思。炉场地原是张鸿远家的土铁厂,土改后地归公,树归私,总共有九棵白杨,最粗的已是大腿粗细了,再过十几年可就成大用了。张鸿远计划过,除了给儿子制家具外,还能给他跟刘瑞芬做两副寿板,现在砍了太可惜了。
“那树没必要砍。修大寨田,树也不累事儿,那都是快要成了材的大树呀。”张鸿远尽量克制自己,不暴露自己的心境。虽然他也明白,大队定了的事儿更改不了,个人利益决不能大过公家的利益,但张鸿远不忍心砍掉那二十多米高的白杨。
“我知道你舍不得,可是大寨田里长这么一排排树,像什么?庄稼也长不好,公社的领导来了我怎j待?”
吴培云确实有难处。改造荒滩,要让荒田变成大寨田、海绵田,这是大势所趋,红土崖不能落后。
因为张鸿远的九棵树,大队开过会,有一种意见是收回大队、砍掉,但大多数人认为不能白砍,树毕竟是个人的,这是受国家保护的。关键问题是,张鸿远不同意砍树,怎么办?当时人们不理解张鸿远为什么栽树,可是,等那杨树长大之后,人们才明白张鸿远的超常之处,那九棵树是张鸿远给孩子们留下的财富,也是他自豪的象征。吴培云知道,说服张鸿远砍树不是容易的:这砍得是树,伤的可是张鸿远的心呀!
张鸿远语塞了,陷入了矛盾之中,觉得自己委屈死了,但是又无法说出心中的怨屈。
这时,刘瑞芬进来了,吴培云和张鸿远的话她在厨房都听清了。
“不行,他叔,这树不能吹。娃们大了要花钱要用木头,砍了树,怎给娃儿们j代?毛主席的政策是爱人民,没让你们欺负人民。忠猫他爹同意砍,他不敢不服从大队的决定,可是我不同意。“刘瑞芬一进门就是一套大道理。
“哎,哎,我俩商量事儿,你c什么嘴,快去该串门串门去,该看孙闺女看孙闺女去。”吴培云赶快堵刘瑞芬的嘴。一个张鸿远他都不好对付,再加上个女人那就更糟了。
“毛主席分的,妇女是半边天。这家有我一半,我作一半主。你们敢砍我的树。我就敢砍你们的脑袋,咱看你们怎个欺负人。老天有眼,不能总让老实人吃亏,不行!一万个不行。你们把忠猫他爹撵出大队,你们一样的人,两样待。张守荃g了坏事,硬往忠猫他爹身上栽。你们当g部的也不主持公道,把人气病,你又来砍树,让人活不活啦?”
刘瑞芬说着就涕泪滂沱,哭声盖过了一切声音。
吴培云这一个一向机智风趣的支书此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于是站起身来说:“别着急,我这不是跟你们商议吗?不同意就不同意,别这么又哭又闹,胡扯乱拉的。我走了,我走了,你们俩口再商量商量。”吴培云边开门边扭头对张鸿远说。“张鸿远,主意还是拿好呀!”
张鸿远听出了吴培云的意思,但没吭气。
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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