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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五年之后一个冬天的上午,躺在东厢房炕上等待死亡的上官想弟突然爬了起来。因为旧病复发,她的鼻子烂成了一个黑dd的窟窿,两只眼睛也瞎了。那满头的黑发几乎脱落干净,只剩下几绺肮脏的铁锈色的乱毛遮盖着枯萎的脑门。她摸索着走到柜子前,踩着方凳,从柜顶上取下那把共鸣箱被砸破的琵琶,然后,继续摸索着,走到院子里。温和的阳光照着这个浑身发霉的女人。她的瞎眼望着太阳,从那两个窟窿里流出一些胶水一样的y体。正在院子里为生产队编织苇席的母亲直起腰,愁苦地说:“想弟,我可怜的女儿,你怎么出来啦?”想弟畏畏缩缩地坐在墙根,两条生满鳞片的腿伸开着,她l露着肚皮,羞耻与她无关,寒冷也不能侵害她。母亲跑进屋里,拿出一条毯子,盖在了她的腿上。“闺女啊……你这一辈子可真是……”母亲拭着若有苦无的眼泪,又去编织苇席。外边传来小学生的喊叫声,他们喊着“向阶级敌人发起进攻进攻再进攻,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嘶哑口号,串遍大街小巷,并用彩色粉笔在家家户户的墙壁上绘着幼稚的图画,写着别字成堆的激烈口号。想弟哧哧地笑起来,她用沉闷的声音说,娘,我和一万个男人睡过觉,我攒了好多钱,都换成了金子、钻石,够你们吃一辈子了。她的手摸索进琵琶的半圆形的,早被公社干部砸破的空d里,说,都在这里边了。娘,你看,这颗大珍珠,是颗夜明珠,是日本商人送给我的,您把它,缀在帽子上,晚上走夜路,就不用打灯笼了……这是颗猫眼钻,是用了十个戒指跟小红宝换的……这对金镯子,是为我破瓜的熊老太爷送的……她把那些记忆中的宝贝,一件一件往外摸着,一边摸一边说,都拿去吧,娘,不用愁,有这个咱还愁什么,这块绿宝石,少说也能换一千斤白面,这条项链,最不济也值头骡子钱……娘……我进了火坑那天起,就发了誓,反正,卖一次也是卖,卖一万次也是卖,只要姐妹们都过上好日子,我就豁上这身皮r了……我走到哪里都抱着这把琵琶……这个脖脖锁,是专为金童打的,让他带上,长命百岁……娘……这些宝贝,您可要藏好了,别让贼偷去,别让贫农团给斗争了……这都是女儿的血汗……娘,你藏好了吗?母亲老泪纵横,不避污秽,抱住想弟,泣不成声地说:“闺女啊,你把娘的心,揉碎了啊……千苦万苦,最苦的还是我的想弟啊……”上官金童在街上扫地时,被“红卫兵”打破了脑袋。他脸上粘着血,站在梧桐树下,听着四姐的诉说,心里感到一阵阵抽痛。他家的大门上,被“红卫兵”钉上了一串牌子,上面写着:汉j之家、还乡团巢x、妓女院等等字样。现在,他听着四姐的临终诉说,竟产生了把那牌子上的“妓”字改成“孝”字或“烈”字的念头。因为四姐的病,他一直疏远着她,这时他感到了深刻的内疚。他走到她的身边,抓住她的一只冰凉的手,说:“四姐……谢谢你给我打的金脖锁……我已经把它……戴上了……”四姐的瞎眼里,焕发着欣喜的光彩,她说:“戴上了?你不嫌吧?别跟你媳妇说我……让我摸摸……看合适不……”在最后的时刻,成群的虱子突然纷纷爬离了她的身体,它们感觉到,这个人的血y已经凝固了,吸不动了。她的脸上,显出丑陋的微笑,她用越来越微弱的声音说:“我的琵琶……让我……弹个曲……给你们听……”她的手在破烂的琵琶上胡乱摸索一阵,便滑落下去,她的头也随着歪到肩膀上。母亲哭了几声,便擦着眼睛站起来,说:“闺女,你的罪,总算遭到头了。”埋葬了上官想弟之后两天,我们刚刚感觉到一点轻松,蛟龙河农场的八个右派,轮着班,用一扇门板,把上官盼弟的尸首抬到了我家大门外。一个随尸前来的、臂戴章的小头目,敲着大门喊:“上官家的,出来接死尸!”母亲对那小头目说:“她不是我的女儿!”小头目是机耕队的一个小伙子,与上官金童相识,他递过一张纸说:“这是你姐姐的遗书。我们发扬革命的人道主义精神,把她送了回来,你想象不到她有多么重,可把这些老右压惨了。”上官金童抱歉地对右派们点点头。他抖开那张纸片,看到上边写着:我是上官盼弟,不是马瑞莲。我参加革命二十多年,到头来落了个如此下场,我死之后,祈求革命群众把我的尸体运回大栏镇,交给我的母亲上官鲁氏。金童走到门板前,弯下腰,揭开蒙在她脸上的白纸看了看。上官盼弟眼珠突出,半个舌头吐到唇外。他慌忙盖好白纸,扑通跪在小头目和八个右派面前,说:“求求你们,把她抬到墓地去吧,我们家,找不到帮忙的人了。”这时,母亲大声地嚎哭起来。上官金童埋好五姐的尸体,拖着铁锹,刚走到胡同口,就被一群“红卫兵”揪住了。他们把一个尖顶的、用纸壳糊成的圆锥形高帽子,套在了他的头上。他晃了一下脑袋,纸帽子掉在地上。他看到纸帽子上写着自己的名字,名字上用红墨水打了一个叉号,墨汁淋漓,像黑红交融的血。旁边还写着:杀人j尸犯。“红卫兵”用g子在他p股上抽了一下子,因为穿着棉裤,略有痛感,他夸张地嚎了一声。“红卫兵”们把纸帽子抬起来,勒令他像戏剧舞台上的武大郎一样矮下腿,把纸帽子套在他头上。套上后,用力往下砸了砸。一个狮鼻虎眼的“红卫兵”说:“扶住,再掉了,就打断你的腿。”上官金童双手扶住高帽,摇摇晃晃往前走。他看到,在人民公社的大门口,已经站着一片戴纸帽的人。有浮肿得透明、肚子膨亨的司马亭,有小学的那位校长,有中学的教导主任,还有五、六个平日里耀武扬威的公社干部,当年被鲁立人拉到土台上下过跪的那些人也都戴着高帽站在那里。上官金童看到了母亲。母亲旁边是小小的鹦鹉韩,鹦鹉韩旁边是独r老金。母亲的高帽上写着:老母蝎子上官鲁氏。鹦鹉没带高帽,独r老金戴着一顶高帽,脖子上还挂着一只破鞋。“红卫兵”敲锣打鼓,押解着牛鬼蛇神们游街示众。这天是春节前的最后一个集,街上人群如蚁,路两边蹲着一些人,守着草鞋、大白菜、红薯叶等等允许交易的农副产品。百姓们全都穿着黑色的、被一个冬天的鼻涕、油灰污染得发了亮的棉袄,上了年纪的男人,多半拦腰扎着一根草绳。人们的装束,跟十五年前赶“雪集”时几乎没有区别。赶过“雪集”的人,在连续三年的大饥荒中死亡过半,活着的也变成了老人。只有个别的人,还能忆起最后一个“雪公子”上官金童的风采。当时的人们,谁也想不到“雪公子”竟成了“j尸犯”。牛鬼蛇神们麻木地走着,“红卫兵”的g棒“嘭嘭”地打着他们的p股,打得不甚重,象征性的。锣鼓喧天,口号震耳,百姓们指指点点,大声议论。在行进中,上官金童感到自己的右脚被踩了一下,他没有在意。但又被踩了一下。他一侧面,看到独r老金低着头和扬起来的目光,一些散乱的发黄的头发遮掩着她冻红了的耳朵。他听到她低声说:“混蛋个‘雪公子’,多少活女人等着你呢,你竟然去弄一个死尸!”他佯装听不见,眼睛望着脚前的地面和人们的脚后跟。“游完了街去找我。”他听到老金说。他心中纷乱如麻,对老金的不事时宜的撩拨感到深深的厌恶。步履艰难的司马亭被砖头绊了一下,摔倒在地。红卫兵用脚踢他的p股,他毫无反应。一个小个子红卫兵蹦到他的脊梁上,蹦了一个高。我们听到了一声类似气球爆炸的沉闷声响。一股稀薄的黄水,从他的嘴里涌出来。母亲蹲下,扳过他的脸,问道:“他大伯,你这是怎么啦?”司马亭微微睁开灰白的眼,看了一下母亲,便永久地闭上了。红卫兵把司马亭的尸体拖到路边的沟里。队伍继续前进。上官金童看到一个熟悉的窈窕身影在密集的人群中晃动着。她穿着一件黑色灯芯绒上衣,围着一条咖啡色头巾,脸上蒙着一个白得发青的大口罩,只露着两只睫毛乱忽闪的黑眼睛。沙枣花!他几乎叫出声来。自从大姐被枪毙后她就跑了,一晃七年过去,这其间他听到过一个著名女贼的传说,说她偷了西哈努克夫人的耳环,他认为传说中的女贼就是沙枣花。几年不见,单从身形看,她已是个成熟的大姑娘了。集市上,在黑色的百姓间,搀杂着一些戴口罩、围头巾的人,他们是首批下乡的知识青年,沙枣花比那些知识青年更洋派。她站在供销社饭店门口往这边张望着。她迎着阳光。上官金童看到她的双眼亮得像玻璃一样。她双手斜c在灯心绒外套的口袋里。显露出来的半截裤子是蓝色灯心绒的。她的裤子是当时最时髦的“j腿裤”,她往饭店旁边的供销社百货门市部移动时被上官金童看到了裤子。饭店门口,冲出一个光着背的老人,他拐弯抹脚地逃到了牛鬼蛇神队伍中。后边有两个外地口音的男子追上来。老人的身体冻得乌青,白色的粗布棉裤裤腰高到胸口。他在高帽子队伍中躲闪着,一边躲闪一边把手中的烧饼塞到嘴里。噎得他翻白眼。两个外地人抓住了他。他哇哇地哭着,把鼻涕和口水抹到手中那个烧饼上,他哭着说:“我饿!我饿呵!”两个外地人看着那个掉在地上、沾着鼻涕和口水的烧饼,厌恶地皱起眉头。其中一个,用两个指头捏起烧饼看了看。脸上是一副食之恶心、弃之可惜的神情。旁边看热闹的人劝说:“青年人,别吃了,可怜可怜他吧!”那人将烧饼扔在老人面前,说:“老东西,真他妈的混帐,吃吧,噎死你个老狗!”他摸出皱皱巴巴的手绢,擦着手,与同伙走了。老人跑到墙边蹲下,一点点啃着沾满了自己鼻涕口水的烧饼,细嚼慢咽,享受着美食的味道。沙枣花的身影在人群中继续晃动着。一个穿着石油工人的扎着绗线的棉工作服、头上戴一顶狗皮帽的男人格外显眼地挤过来。他疤瘌着两只眼,嘴巴上很派地叼着一支烟卷,像螃蟹一样在人群中横行着。人们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他。他愈发得意,疤瘌眼里大放光彩。上官金童认出了他。心里感叹,人是衣裳马是鞍,一套棉工作服,一顶狗皮帽子,就让这个村里著名的二流子房石仙变了模样。很少有人见过这种蓝粗布做表的棉工作服,那么厚,棉花在绗线间膨胀着,处处显出暖和来。一个黑猴一样的半大男孩,棉裤裆破了,破烂的棉絮像老绵羊的脏尾巴一样在腚沟里拖拉着,披着一件掉光了扣子的破小袄,袒露着棕色的肚子,头发纠缠成乌蓬蓬的一团,他跟在房石仙的背后,转弯抹角地跟着。人们拥拥挤挤,推推搡搡,用这种方式取暖。那个半大男孩跳了一个高,从后边,把房石仙头上的狗皮帽子摘掉了。他把帽子扣在头上,在人缝里钻着,像一条油滑的狗。人群更拥挤,咋咋呼呼地喊着。房石仙摸着头,傻了半晌,才大叫一声,去追赶那男孩。那男孩跑得并不快,似乎有意识地等着他。他骂着往前扑,不看路,只盯着狗皮帽子上那些闪烁的狗毛。他撞到人身上,被人推回来。他被人们推来搡去,歪歪斜斜,晕头转向。大家都看着这出戏,连那些“红卫兵”小将们也忘了阶级斗争,把戴高帽的牛鬼蛇神扔在一边不管了,拥挤着到前边去看热闹。男孩跑到人民公社轧钢厂大门口,那里蹲着一些卖炒花生的女孩,卖炒花生是违法行为,她们都保持着警惕,随时准备逃跑。轧钢厂大门口,有一个大池塘,虽是寒冬腊月,池塘里却冒着热气,轧钢厂的暗红色的废水,一股股注入池塘。男孩把狗皮帽子摘下来,扔到池塘中央。百姓们吃了一惊,接着便幸灾乐祸地叫好。狗皮帽子在池塘中央漂着,短时间不会下沉。房石仙跑到池塘边,骂着:“小狗崽子,抓到你就剥你的皮!”但那小狗崽子早就钻没了影。房石仙望着华丽的狗皮帽子,疤瘌眼子三眨两眨地,早将两行泪挤了出来。他围着池溏转圈。有人劝他:“青年,回家找杆子吧,找杆子挑上来。”有人说:“等找回杆子来,十顶狗皮帽子也沉下去了。”那顶帽子,已经开始下沉。有人说:“脱衣服下去捞吧,谁捞上来归谁呀!”房石仙一听急了,急忙脱下簇新的石油工人工作服,只剩下一条裤头没脱。他试试探探地往池塘中走去,水很深,淹到他的肩膀。他终于将狗皮帽子捞上来。然而,当人们的目光集中到池塘里时,上官金童看到,那个男孩子,像电一样闪出来,抱起那套棉工作服,跑进了一条小巷。小巷里,有一条修长的影子闪了一下便消逝了。等房石仙托着水淋淋的狗皮帽子爬上岸时,迎接他的,只有两只破鞋,还有两只烂袜子。房石仙转着圈叫着:“我的棉衣、我的棉衣呢?”喊叫立刻就转变为痛哭,当房石仙确信棉衣已被人偷走、扔狗皮帽子是个y谋、自己中了毛贼的j计时,他便大叫了一声:“天哪,我不活了呀!”房石仙抱着狗皮帽子,纵身跳进了池塘。百姓们齐喊救人,但没人肯脱衣下去。寒风刺骨,滴水成冰,尽管池塘里的水是热的,但下去容易上来难。房石仙在池塘里挣扎着。百姓们赞叹着小偷的计谋:高明,高明!母亲忘了自己正在游街示众了吧?这个生养过一群女儿、有过一群著名女婿的老太婆,竟然抛掉头上的高帽子,颠着两只小脚,往池塘边跑去。她愤怒地谴责着围观着:“你们,怎么能见死不救呢?”母亲从卖竹苕帚的摊子上扯过一把苕帚,走到滑溜溜的池塘边,喊着:“房家大侄子,房家大侄子,你这是犯什么傻呢?快点,抓住苕帚,我把你拖上来。”水中的滋味可能很不好受,房石仙不想死了,他拽着苕帚苗儿,像个褪毛的j,抖抖索索地爬上来。他的嘴唇青紫,眼珠子也不太会转了,嘴也说不出话来了。母亲脱下自己的大棉袄,披到房石仙身上。他披着母亲的偏襟大棉袄样子滑稽,让人哭也哭不出,笑也笑不出。母亲说:“大侄子,穿上鞋,往家跑,快跑,跑出汗来才行,要不你就死定了。”但是他的手指冻僵,穿不上鞋了。几个被母亲感染了的百姓,七手八脚把袜子鞋子套在房石仙脚上,然后架起他来就跑。他的腿像g子一样不会弯曲,拖拖拉拉的。母亲只穿着一件白布单褂,冷得抱起膀子来。她目送着被人们拖走的房石仙。群众中许多钦佩的目光望着她。上官金童对母亲的行为不以为然。他想起,就是这个房石仙,去年担任村里看守庄稼的警卫,每天下工时,站在村头,搜查社员们的筐篮和身体。母亲在放工回家的路上,捡了一个红薯,放在草筐里,被房石仙搜出来。他说母亲偷红薯,母亲不服,这混蛋,竟扇了母亲两个耳光,连鼻子都打破了,血滴在胸襟上,就是这件白布褂子的胸襟上。这样一个游手好闲、倚仗着贫农出身横行村里的人,淹死了又有什么不好呢?他甚至有点恨母亲。在公社屠宰组门口,他看到沙枣花站在一块红漆黄字的语录牌前。他认为,房石仙的倒霉一定与沙枣花有关,那个小男孩,就是她带的徒弟。她能从戒备森严的黄海饭店总统套房里偷走莫尼卡公主的钻戒,当然不是为了那套棉工作服。她是在显示手段,惩罚打过她姥姥的恶人。上官金童改变了对沙枣花的看法。他曾经认为,当窃贼是不光彩的,无论在什么朝代里都是不光彩的,现在他想:沙枣花是对的,偷j摸狗的小毛贼当然不光彩,但像沙枣花一样当一个江洋大盗却值得赞许。他有些欣慰地想到,上官家的又一杆猎猎做响的大旗,竖起来了。“红卫兵”的小头目对母亲的行为很不满,他举起一件当时相当罕见的适应了革命形势、满足了革命需要的手提式干电池扩音喇叭,摹仿着几十年前在高密东北乡搞过土改试点的那个大人物的似乎是病恹恹的腔调,抖抖颤颤地、起起伏伏地喊着:“革命的――同志们――红卫兵――战友们――贫农下中农们――不要被老牌历史反革命分子――上官鲁氏――的假慈悲蒙蔽啊――她企图转移斗争大方向――”这个“红卫兵”小头目名叫郭平恩,其实他是饱受了性格怪僻的父亲郭京城虐待的不幸儿。郭京城把他的老婆打断了腿,还不许她哭一声。人们从他家门前走过,常常听到他家院子里传出g棒打在皮r上的噗哧声,还有女人的低声抽泣。曾有个名叫李万年的大好人,试图进去劝架,但他刚刚敲响他家的大门,就有一块石头从院子里掷出来,把李万年的身后砸了一个大坑。这个郭平恩,从他爹那儿继承了凶狠和y毒,在文化大革命中,他已经把朱文老师的肾脏踢坏了。他喊了一阵话,把电喇叭背起来,然后走到上官鲁氏身边,对准她的膝盖踢了一脚,说:“跪下!”上官鲁氏便痛苦地嚎叫着跪下了。然后他又揪着上官鲁氏的耳朵,说:“站起来!”上官鲁氏刚刚站起来,他又把她一脚踢倒,并把一只脚踩在她的脊背上。他的一系列打人活动,是在用动作解释着‘把阶级敌人打翻在地,然后再踏上一只脚’的流行口号。上官金童看到母亲挨打,心中怒火升腾。他用力把双拳攥紧,向郭平恩冲去。他刚举起拳头,就碰上了郭平恩的y毒的目光。这个年纪其实很轻的大男孩的嘴角上,有两道深深的皱纹直垂到下巴,使他的嘴脸颇似古老的爬行动物。上官金童紧攥着的拳头不知不觉地松驰了,他心里打着寒颤,想努力地质问一句,但郭平恩的手一举起,到了嘴边的质问就变成了阵哀嚎:“娘啊……”上官金童跪在母亲面前。母亲把很沉的头抬起来,恼怒地看着儿子,说:“没出息的东西,给我站起来!”上官金童站了起来。郭平恩指挥着“红卫兵”g棒队和锣鼓队,押解着牛鬼蛇神,在集市上重又开始游行。郭平恩试图用电喇叭鼓动老百姓跟他一起喊口号。他那怪腔调经过电喇叭的放大变得像剧毒农药一样,几平要把满集的人药死。百姓们皱着眉头忍受着,根本没人响应他。上官金童幻想着:在一个辉煌的日子里,他手持着传说中的龙泉宝剑,把郭平恩、张平团、方耗子、刘狗子、巫云雨、魏羊角、郭秋生……统统地押到那个高高的土台子上,让他们一排排地跪下,然后,他手提着闪烁着蓝色光芒的宝剑,用剑尖抵着……一定是先抵住了巫云雨的咽喉。那个秃疮头,眼里流着泪,结结巴巴地求饶:上官金童……不,不,上官公子,饶命吧,小人家中,还有八十的老母需要抚养……一身白衣、风度潇洒的上官公子、名满天下的剑侠,把剑尖一转,镟掉了巫云雨一只耳朵,那只耳朵随即被一条狗吃掉,那条狗随即又把他的、被狗牙嚼咬得烂糊糊的耳朵吣出来。上官公子说:滚吧,狗都不吃的东西,你这只癞哈蟆,滚吧!……巫云雨滚到台下去了,下边,轮到魏羊角这个比豺狼还凶狠、比狐狸还狡猾、比兔子还怯懦的坏中坏了。这个能软能硬的家伙,这个硬起来赛过金刚钻、软起来好像一摊屎的家伙,跪在上官公子脚下,磕头好似j啄米,小眼眨巴着,好像数铜钱。上官爷爷,上官亲爹……住嘴,做我的孙子,你不配;做我的儿子,你更不配。上官公子是虎狼之躯,怎么可能造出你这种鼻涕虫?用冰一样的剑尖,抵着他的塌鼻梁。还记得否?想当年,你是怎样对待我的吗?上官公子啊,上官大侠,您老人家大人不记小人的过,宰相肚子里跑轮船,不是一般的轮船,是万吨巨轮,乘长风,破巨流,直驶太平洋,您的胸怀,比太平洋还宽广。如此巧嘴滑舌,实在可恶至极。镟下这个贼的舌头,以免他脏话连篇,造谣生事。魏羊角双手捂住嘴巴,吓得脸都蓝了。上官公子,抖抖手腕,龙泉轻吟,犹如月夜箫鸣,竹影横斜,刹那间魏羊角双手齐着腕子断了。剑到处了无障碍,好像切割着空气。他精巧地镟掉了魏羊角的舌头,使他的嘴成了一个冒血的黑d。下一个,轮到这混帐的小子郭平恩了。上官公子一时想不出该镟掉他的哪一部分器官,索性,斩了他吧。高高地举起龙泉宝剑,上官公子说,为了我的母亲——消灭败类。手起剑落,郭平恩的脑袋从后项窝那儿,倾斜着被斩断了。那颗头滚到深深的壕沟里,一群又黑又瘦的鱼儿扑上来,摇摆着尾巴,啄着他脸上的r。报仇雪恨后,他的眼里沁着泪,c剑入鞘,双拳抱在胸前,对着台下的观众施礼。群众欢呼,一个扎着红绸蝴蝶结的小女孩,抱着一束白色的鲜花跑上台来,献给上官公子。上官公子忽然觉得这女孩有些面熟,细一看,认出了,原来是那个在蛟龙河农场废旧武器场上玩耍过的女孩。她骑在生锈的炮筒上,好像骑着一匹骏马。他抱起了小女孩,忽然又想到,应该去食堂把那个作恶多端的yg张麻子惩治一下,他想好了,一定要把这yg裤裆里那一套东西镟掉,让他无法再逞强……一转眼他就把张麻子擒住了。王八的蛋,跪下!上官公子蛮武地说,知道为什么找你吗?张麻子说,上官大侠,小人不知道……上官大侠用剑尖指指他的裤裆,说:我是替妇女们报仇来了。张麻子捂住了,像鸟儿韩习惯做的那样。上官大侠一剑便挑开了他的裤子,刚要开镟,竟看到上官求弟从柳树后转出来,护着张麻子,神色严厉地说:金童,你想干什么?上官金童说:七姐,闪开,让我把这条公猪阉了,把他变成中国最后一个太监,替你们报仇!上官求弟珠泪滚滚地说:好兄弟,你根本不懂女人的心……“回去!”一个“红卫兵”小将对着上官金童的肚子捅了一拳,骂道,“混蛋,你想逃跑?!”上官金童被自己幻想的情景感动得热泪盈眶。挨了一拳之后,幻景消失,愈觉得现实严酷无情,前途一片迷茫。此时,这支以郭平恩为首的“红卫兵”与巫云雨率领的“金猴造反兵团”发生了冲突。巫云雨与郭平恩,先是口角,吵了一阵,两人都感到仇恨难消,便动手打了起来,这一打,就打出了武斗事件。先是巫云雨踢了郭平恩一脚,郭平恩回了他一拳。然后两个人便滚在一起。郭平恩撕下了巫云雨视为命根的帽子,把他的秃疮头抓得像个烂土豆,巫云雨拇指伸进郭平恩的嘴角,使出吃奶的劲儿往外撕,把他的嘴角撕开了一个口子。两股“红卫兵”一见头儿动了手,便打起了群架。一时间g棒齐下,砖瓦横飞,“红卫兵”们头破血流,都表现出了宁死不屈的精神。巫云雨的手下干将魏羊角用一杆铁头红缨枪,连捅了两个人,把肠子都戳破了,流出了一些血和糊状物。郭平恩和巫云雨退居二线,指挥战斗。这时,上官金童看到那个酷似沙枣花的蒙脸女青年从郭平恩身边一闪而过,她的一只手似乎在郭平恩的脸上摸了一下。几分种后,郭平恩鬼哭狼嚎起来,原来他的腮帮子,被利器豁出了一个大口子。他的腮上,好像又开了一个嘴。红血从白r中渗出,样子很是吓人。郭平恩啥也顾不上了,捂着腮帮子便向公社卫生院跑去。百姓们看到要出人命,都怕沾了血,收拾起摊子,沿着小巷子,悄悄地溜了。这场战斗,巫云雨的“金猴造反兵团”大获全胜。他收编了郭平恩的“风雷激”战斗队,并把牛鬼蛇神当成战利品全部缴获。郭平恩那个电喇叭,斜挎在巫云雨肩膀上。那两个被魏羊角在混乱中捅出肠子的“风雷激”队员,一个还没抬到卫生院就断了气,别一个输了两千cc血才救活。血是从牛鬼蛇神们血管里抽出来的。伤愈出院后,所有的“红卫兵”组织都拒绝接受他,因为他的贫农血统已经发生了变化。两千cc血,有地主的、有富农的、有历史反革命的,阶级敌人的血在他的血管里流淌。按照巫云雨的说法,汪金枝已是个五毒俱全的阶级异已分子,就像嫁接的水果一样。这个倒霉蛋名叫汪金枝,曾任“风雷激”战斗队的宣传部队。他遭到冷遇后,不甘寂寞,自己成立了一个“独角兽”战斗队,并且照样刻了公章,照样制作了队旗和袖标,还在人民公社的广播站争取到五分钟的时间,开辟了一个“独角兽”栏目,所有的稿子都由他一人采写,稿子的内容五花八门,从“独角兽”的战斗动态到大栏镇的历史掌故,花边新闻、桃色事件、轶闻趣事,等等。每天早、午晚,共广播三次,一到广播时间,各派群众组织的播音员便坐在广播站的长条椅上,排队等候。汪金枝的“独角兽”栏目放在最后垫底,“独角兽”播送完毕,便放《国际歌》,唱完“英特纳雄耐尔就一定要实现”,一次广播就算结束了。在没有戏曲、没有音乐的年代里,五分钟的“独角兽”节目,成为高密东北乡老百姓的一大乐趣。人们在猪圈旁、在饭桌上、在炕头上,竖直了耳朵等待着。有一天晚上,“独角兽”说:贫下中农们,革命的战友们,据权威人士透露,豁了原“风雷激”战斗队队长郭平恩腮帮子的,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女贼沙枣花。沙贼是曾在高密东北乡横行多年的汉j头子沙月亮与后来谋杀了一等功臣、被人民政权处决了的罪犯上官来弟的女儿。沙贼少年时在东南崂山遇到一个异人,习了一身好武艺,她能飞檐走壁、含沙s影,掏包割口袋的技巧更是炉火纯青、出神入化。据权威人士透露,沙贼潜回高密东北乡已有三个月之久,她在各村各镇,都设有秘密联络点,并用威利诱等手段,网罗了一批小爪牙,替其通风报信,刺控情报。那天在大栏镇集市上摘掉贫农房石仙狗皮帽子的男孩,就是沙贼的帮凶。沙贼一向在大城市流窜做案,罪行累累。她的绰号很多,叫得最响的绰号是“沙燕子”。沙贼此次潜回高密东北乡,意在为她死去的爹娘复仇,豁了郭平恩的腮帮子,是她进行阶级报复的第一步,更加残酷的、更加骇人听闻的惨案还会不间断地发生。据传,沙贼做案的工具是一枚放在铁轨上让火车的钢铁巨轮轧过的铜钱。此铜钱比纸还薄,锋利无比,吹毛寸断,割人皮r,十分钟后才出血,二十分钟后才觉痛。沙贼的利器夹在指缝里,轻轻一摸,便能切断大动脉,致人非命。沙贼手上功夫非同一般。她跟着师傅练功学艺时,将十枚硬币扔在滚开的油锅里,她伸手至滚油中,将硬币一一捞出,手上皮肤丝毫不被烫伤,其手法之快、技巧之精,于此可略见一斑。革命的战友们,贫下中农们,拿枪的敌人被消灭之后,拿铜钱的敌人依然存在,他们必以十倍的狡猾、百倍的疯狂和我们斗争——过点了,过点了,高密东北乡的高音喇叭里突然传出了这样的话语——马上就完,马上就完——不行不行,“独角兽”不能侵占《国际歌》的时间——晚些结束不就行了?——但《国际歌》的旋律,猛然从喇叭里涌了出来。第二天早晨,高音喇叭里播放了“金猴造反兵团”的长篇文章,对“独角兽”制造的沙枣花神话逐字逐句的进行了批驳,并把一条条的罪状堆在“独角兽”的头上。各派群众组织也通过广播发表联合声明,决定剥夺“独角兽”的广播时间,并勒令“独角兽”领导人在四十八小时内解散组织,销毁图章和一切宣传品。尽管“金猴造反兵团”否认超级女贼沙枣花的存在,但依然把许多暗探、暗哨布置在上官家周围。一直到第二年春暖花开的清明季节里,县公安局的警车把上官金童逮走时,那些伪装成锔锅的、磨菜刀的、缝破鞋的暗探和暗哨才被已荣升为大栏镇革命委员会主任的巫云雨下令撤销。蛟龙河农场在清理阶级队伍时,发现了乔其莎一本日记。乔其莎的日记里详细记载了上官金童与龙青萍的风流事,于是,县公安局便以杀人的嫌疑犯、确凿的j尸犯的罪名,逮捕了上官金童,并在未经审讯的情况下,判处了他十五年徒刑,押赴黄河入海处的劳改农场服刑。 &。书包网最好的网
第四十六章
八十年代的第一个春天,服刑期满的上官金童怀着羞怯、慌乱的心情,坐在汽车站候车大厅的一个不被人注意的角落里,等待着开往高密东北乡首府大栏镇的公共汽车。天还没完全亮,大厅里的天花板上那十几簇枝形吊灯纯属摆设,只有两盏度数很低的壁灯放着黯淡的黄光。大厅里那十几张黑色的长条椅上,躺着一些霸道的时髦青年,他们打着响亮的呼噜,说着夹缠不清的梦话,有一个在睡梦中还高高地跷着二郎腿,大喇叭口的裤管像用铁皮剪成的一样。晨曦透过雾蒙蒙的玻璃窗,慢慢地使大厅明亮起来。上官金童从他面前那些横躺竖卧着的人们的衣着上,明显地感觉到了一个崭新时代的气息。地上尽管布满痰迹、污纸,甚至还有臊气冲天的ny,但地面却是用高级的大理石板材铺成。墙壁上尽管伏着一群群肥胖的苍蝇,却贴了花纹明亮的塑胶壁纸。这一切,都让刚刚从劳改农场的黄土屋里钻出来的上官金童感到新鲜、陌生,那惴惴不安的心情更加沉重了。阳光把浊气人的候车大厅照亮时,候车的人们开始活动。一个蓬着头发、满脸粉刺的小伙子从躺椅上坐起来,搔了几下脚丫子,闭着眼睛,摸出一根压扁了的过滤嘴香烟,用塑料壳的气体打火机点燃。他喷出一团烟雾,接着咳出一口黄痰,吐在地上,并趿上鞋子,习惯性地用脚碾了碾。他拍了拍和他并排躺着的一个女人侧着的p股,那女人扭了几下身体,发出一串撒娇的哼哼声。开车了!小伙子喊道。女人懵懵懂懂地坐起来,用通红的手背揉着眼睛,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当她发现受了小伙子欺骗时,便用拳头打了他几下,哼哼着,又躺下去。上官金童看到了这个女人年轻的肥大脸盘,和那脸盘上油汪汪的短鼻子,还有从粉红衬衫缝隙里露出来的打褶的白皙肚皮。然后他又看到,小伙子戴着电子手表的左手肆无忌惮地从女人的衬衫开气里伸了进去,摸着那两个扁平的茹房。一种被时代淘汰了的怅惘,像蚕吃桑叶一样,啃着他的心。他几乎是第一次想到:天哪,我已经四十二岁了。我好像还没来得及长大,就变成了一个中年人。年轻人们的亲昵举动,羞红了他这个旁观者的脸,他把头扭过去了。不饶人的年龄给他的灰黯心情又涂抹上了一层悲凉的色彩。他的思绪像飞奔的车轮一样旋转:在这个人世上,我已经活了四十二年了,可这四十二年里,我都干了些什么呢?逝去的岁月,就像一条被浓雾遮住的通往草原深处的小路,只能模糊地看回去三、五米,再往里就是那弥漫的雾气了。大半辈子过去了,而且,过得非常糟糕,非常龌龊,连自己都感到可怜、恶心。后半辈子,从被释放那天起,就算开始了,等待我的,究竟是什么呢?迎着他的目光的,是候车大厅墙壁上那幅釉彩陶瓷镶贴画,画上,一个肌r发达、腰际饰着几片绿叶的男子挽着一个l露上身、头发像马尾一样飘起的女子,在有限的陶瓷空间里向着想象中的无限的空间飞翔,这一对半人半仙的青年男女仰起的脸上那渴求和向往的神态使他感到心中产生了一种伟大的空旷,这种悲怆的空旷感,是他躺在黄河入海处的黄土地上,仰望着纯蓝色的无边天空时多次体验过的。羊群在茫茫草原上吃草,牧羊人上官金童躺在地上,仰望天空,远处,那一排红色小旗,是劳改干部为服刑人员划出的警戒线,几个背枪骑马的干警,在红旗外边的拦海大堤上驰骋着。退役军犬和本地土狗交配生出来的杂种狗,跟在巡逻警察的马后,慵慵懒懒地跑着,并不时对着堤外的灰白色的浪花,发出几声毫无意义的吼叫。他服刑第十四年的春天里,结识了牧马人赵甲丁。这是个因为毒杀妻子未遂被判刑的人,戴一副银丝边眼镜,文质彬彬,被捕前是政法学院的讲师。他毫不隐瞒地对上官金童讲述他设计毒杀妻子的细节,计划的周密令人叹为观止,但他老婆总是y差阳错地避开。上官金童也向他讲述了自己的案情。赵甲丁听完上官金童的讲述,感慨地说:“老兄,太美好了,这简直是一首诗,可惜的是,法律排斥一切的诗意。不过,如果我当时——算了,全是废话!你的刑判得太重了,当然,十五年熬过了十四年,也就没有申诉的必要了。”不久前,当劳改队的领导宣布他服刑期满,可以回家时,他竟然有被抛弃的感觉。他的眼里饱含着泪水,恳求道:“政府,能不能让我永远待在这里呢?”负责与他谈话的劳教干部用惊讶地目光看着他,为难地摇了摇头说:“为什么?为什么呢?”他说:“出去后,我真不知道该怎么活下去,我是个无用的人……”劳教干部递给他一支烟,并为他点着火儿。劳教干部拍拍他的肩头说:“伙计,出去吧,外边的世界,比这里精彩。”他不会吸烟,硬抽了一口,喉咙被呛了,眼里冒出了泪水。一个睡眼惺忪的女人,身穿蓝色的制服,戴着大檐帽,左手提着一个铁簸箕,右手拖着一把笤帚,浮皮潦草地扫着地上的烟头和果皮,急匆匆地走过来。她脸上挂着厌烦的表情,不时地用脚踢着、或是用笤帚戳着躺在地上的人。“起来!起来!”她大声地喊叫着,用笤帚把地上的ny洒到人们身上。她的催促和甩打下,人们爬起来,有的站起来。站起来的都伸展着僵硬的胳膊。那些坐在地上的人,受到了铁簸箕的碰撞和笤帚的抽打,迅速地跳起来。他们刚一跳起来,她就把他们身下垫的破报纸,嚓嚓啦啦地扫到铁簸箕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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