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杏花被风吹着在小案上打了个滚,昔芜问道:“为什么要帮助我们?”
“妖不为恶,何必诛绝。”他答的极为平淡。
这样的回答,昔芜很是高兴。嘴角不自觉扬起,她伸手将袖中那半瓶前尘如梦递给他。
离渊并没有伸手去接,她便将瓷瓶放在眼前的青玉案上。
“墨先生说这酒非但不烈,反而回味甘醇。得公子相助,昔芜也不能白白承了人情,这瓶前尘如梦便当做谢礼,如何?”
离渊本想拒绝,可昔芜的语气怎样来听,都是不容拒绝的口气。
适时,明砂在大堂里抱着几罐茶叶,仰头来唤昔芜。昔芜转手对离渊笑笑,如江湖儿女一般抱拳对离渊说道:“后会无期!”
便提着裙摆,与明砂一道走了。
是啊,后会无期。她赠与他前尘如梦,说是还情,实则两清。后会无期才是她真正的意思,她是妖,他却是人间仙门,昔芜不想与修仙者有过多的牵扯。
青山巍峨,云蘼苍茫。天墉城的夜色,余一轮明月姣姣,逸翮凄清。
那酒落入琉璃杯,竟是流光溢彩,如星河璀璨。
前尘如梦,醉梦三生。
最后离渊还是喝下了昔芜赠与他的那瓶酒。
他素来极少饮酒,酒量却是不错。只是,任离渊自己也想不到,只一杯芳醇,他便醉了。
应当是醉了吧。
迷离间,他似乎看到她推开眼前那扇雕花木门,莲步踏过一地清辉,向他款款而来。
他做了一个梦。
与其说是梦境,倒不如说是回忆。
那是三千年前的重华殿。那一日的人间,正是惊蛰细雨的时节。
她穿着一身粉红色的衣裳,跑过泰半个重华殿,风风火火地来到他面前。彼时,他正在湖心亭中同神无妄对棋。
她本是安静地立在一旁,可见他执着棋子的手,搁在下巴上半天也没能落下一子。方才试探性地开口,喊了一声:“……流渊哥哥。”
他沉默不语,也没有望她。
她知道他是听到了,也知道流渊对她的漠视。却还是笑嘻嘻地伸出手来,将掌心里揣着的物什递给他看。
她说:“流渊哥哥你看,这是我找桑娘学做的锦囊。”
她的脸颊还是红红的,说话也带着微微的喘息。
流渊将手中的黑子置于一处,方才浅浅将那浅杏色的锦囊望了一眼。
锦囊上用蹩脚的针法绣着一朵火红色的榴花,针线虽做的紧密,可针法却是粗糙的。
当流渊见到这个锦囊的第一眼,想的却是:丝若比她做的好多了。
他说:“我不要。”
及其简短的三个字。他明显地看到花璟捧着那个锦囊的手,不着痕迹地抖了一下,却还是抬眸看向她的眼睛。
有一丝的挑衅,那一刻,流渊忽然很想看到她发怒的样子。
“为什么?”她问他。
“太丑了。”他回答。
她的脸更红了,像是赌气般地同他说道:“我以后会做好看的!”
他冷冷一笑:“那便等你做得好看了再来找我。”
流渊想,她应该是生气了。
他笑着,看着花璟将那个锦囊几乎是赌气般地仍在那冰玉质地的棋盘上。带着一丝孩子气,花璟说了句:“反正我就给你了!”
转身便匿了身影。
流渊对神无妄浅笑道:“好在没有毁了这盘玲珑棋局。”
神无妄也笑,抬手在棋盘上置与一子。看着流渊蹙眉,眼中恍然露出一丝错愕。神无妄道:“一步错,满盘皆输。”
流渊输了那盘棋,正如神无妄所说,一步错,满盘皆输。
一旁侍候许久的莲生为二人置上新茶,叶淮则替二人收拾玲珑棋局上的棋子。那枚香囊静静躺在棋盘一隅,叶淮看了看流渊,知道这香囊的来历,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
流渊的目光在那香囊上停留许久,最后他笑着将叶淮看了一眼道:“给你了。”
花璟送给他的东西,他向来不在意,或者就连花璟本人,他也是不在意的。
这个女人,莫名其妙的出现在他的生活中,不用或许,他知道,自己一开始就是反感的。
叶淮领了捧着棋盘同香囊下去,莲生才将几碟小点放在案上。
神无妄看着眼前一叠叠精致的点心,问莲生道:“这一回又是些什么?”
莲生敛眉,柔声回答:“禀上神,是栗子糕与桃花酥还有青梅茶。”
神无妄笑望流渊道:“莲生的手艺又精进了。”
莲生颔首,看向流渊,却是欲言又止。
几日之后,花璟再一次来到流渊面前,恰好神无妄也在。
神无妄抿了一口桂花酿,方才看向流渊说道:“前些日子,我碰着神龙,他告诉我,冰海龙渊下,好似有一条角龙,这几日便要化成应龙了。”
适时,花璟跑了进来,有着帝后的特许,莲生也没有拦她。
比起那个巫人女子,自幼便在流渊身边侍候的莲生,较喜欢花璟多谢。虽是神女,自出世的第一天便永享风华,却丝毫没有神女荣宠的架子。
有时候,她还会拉着她的手,亲切地喊她莲生姐姐。
殿外,莲生抬头,看向院子里的那柱不知道生了多少年的绛桃树,也不自知在想什么。
没一会儿,花璟便出来了,只是脸上没有了方才清丽明朗的笑容。
莲生侧目,不禁关切道:“怎么了?”
花璟楞了楞,方才抬头看向脸上,她对她微笑,可是笑容却是极尽苍白。花璟摇摇头:“就是突然有点难受。”
“不舒服吗?”莲生蹙眉。
“不是。”顿了顿,花璟又道:“对了,莲生姐姐上次说常有心悸之感,花璟早前便托司药星君问了方子。昨日所需药引方才配齐了,等会便差紫荆给姐姐送过来。”
心悸的毛病,莲生也不过是偶然间闲聊,方才同花璟提起。说者无心,没想到花璟却是记住了。其实莲生之前也找过司药,药方司药也给过她了。只是那药方上有几味药,着实难寻,即便司药好心告诉她如何获取,以她的身份与修为,自是没有办法能够凑齐的。
如今听花璟这样一番话,莲生心中陈杂,一时也不知如何开口。
回过神来方想同花璟道谢,却早已寻不到花璟的身影。
花璟并没有回重华殿自己的住所,反而回了千万里之外的浅色涧。
见花璟一脸疲色,绿绮便吩咐紫荆去给花璟准备沐浴。待紫荆走后,一直处于神形游离状态下的花璟,方才微微叹了一口气。
绿绮还未来得及问些什么,便见花璟伸了手,将手心中揣着的一枚锦囊拿给她。
绿绮带着笑意,一面替花璟卸下头上的簪子,一面望花璟问道:“可是小姐自己绣的?绿绮自小跟着主子长大,倒不知小姐何时有如此手艺了?”
这个香囊,是花璟较第一个还要下足了心思的。直到连桑娘看了,都对她露出赞许的神色,她方才有了勇气,再将这个拿去送给他。
只是,当她一眼,看到站在内室前的叶淮腰间系着的物什,她竟然怔地停住了脚步。
花璟没有进到内室。
见她怔怔地站在那,叶淮不知缘由,却因着花璟看他的眼神,莫名地觉得有些慌张。
他见花璟低下了头,没有说话,也没有向前,反而默不作声地离开。
后来流渊问他:“方才可是花璟来了?”
他才有些期期艾艾地说道:“神女方才来过,可是什么也没有交代便走了。”
那时,流渊便微微笑了,他说了什么?
他忘记了。
也是后来问过叶淮他才知道,那时他说了四个字。他说:
“如此甚好。”
花璟最后将掌心里躺着的那枚锦囊望了一眼,最后阖目,用力将它扔在脚下。她披散着头发,褪去绣鞋,赤足向浴池走去。穿过重重帷幕之前,沉默了许久的花璟方才对绿绮说道:“还是烧了它吧。”
似乎自此以后的三千年,花璟便再也没有踏足过重华殿。
直到他携着神无妄去浅色涧提亲,直至她最后决绝纵身跳下诛仙台。
直至,她的名字,在三界碑上,渐隐渐浅渐渐不见。
说来讽刺,直到花璟一袭红衣跳了诛仙台,直到司命告诉他四海八荒再也没有花璟,直到他一个人面对重华殿一室寂静冰冷。他方才知晓这万万年的时光,她早就无声无息无孔不入了。
后来,他找叶淮要回了那个锦囊,不再觉得它有碍观瞻。
他去过她以前在重华殿所居的屋子,里面的东西,早就在三千年前搬空了。唯青玉案上留下了一支绯色的晶石簪子,落满灰尘。
这支簪子,是流渊送给花璟的。他努力去想花璟当时的表情,恍惚记得那一日她笑的很开心。
他知道她是喜欢这只榴花样式的簪子的。
她连续戴了很长时间,可忽然有一天,他再朝她的发髻望去,便再也寻不到这支簪子了。
原来是被她忘在了这里。
流渊将那支簪子握在手上,这支簪子,是他自己拿焰晶石亲手雕的。其实原本,也不是送给花璟。他是做给丝若的,丝若的母亲是一只修行万年的榴花精,这样说来的话,丝若也可勉强算作是榴花一脉。丝若身带寒毒,他便用焰晶石做了这支簪子,榴花的花蕊,是施了禁咒的火灵珠。
他甚至还在一处榴花花瓣的内侧,刻下了他二人的名字。
渊若。
可是他决心将簪子送给丝若的那一日,丝若似乎为帝后给他与花璟赐婚的事情,发了好大一通脾气。簪子没有送出去,被丝若扔在了地上。
他当时也是气急了,只因,那仍在地上的不仅是簪子,还有他的心意。
他摔门而去,临走之前他拾起了那支簪子,他背对着她,冷笑道:“你不欢喜,自有人欢喜。”
所以,他将簪子带回去,给了花璟。
发簪落满灰尘,忆起这段往事,流渊不自觉向那瓣刻了名字的花瓣看去。
这一看,他的心似乎被什么揪了一下。
不是因为那里他和丝若的名字被画花了,而是在那被恶意毁去名字旁边被刻上了另外两个字。
渊璟。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
即便明明知道花瓣上的字可以用仙法毁去,她还是选择了用尖锐的物品划去。即便最后知道这只簪子是他送给丝若的,她却只是固执的写上了自己与他的名字。即便心下难受,她也没能将它扔去,毁去,而是选择忘记。
只字不提。
难怪。
难怪他再也没有见她戴过这支簪子。
第二章:长安如故花开早(一)
快到琅邪山境的时候,昔芜施法将明砂变回锦鲤,卷了荷叶盛了水,将明砂暂且安置在里面。穿过结界,寻了沉月溪的支流,才将明砂放进去。
明砂游走前回头看向昔芜,昔芜向她点点头表示安心。
琅邪山内,任何事情都瞒不过七夜的眼睛。昔芜回到自己的院子里,还没寻到椅子坐下,门外便有顶着一双耳朵的兔精过来通传,说七夜要见她。
昔芜低头瞅了瞅裙摆上的泥点,转身往内室走去,不忘瞟了一眼那兔精道:“让他等着吧。”
小兔子苦着脸回去报信了。
要知道,七夜圣君不好惹,昔芜姑娘更不好惹。这样一句话,早就成了琅邪山一众妖怪心照不宣的秘密。
慢腾腾洗过澡,昔芜换了件干净的衣裳,方才跟着兔子小妹,去了七夜的殿室。
艰巨的任务完成,小兔子低着头,在心里拜了自己上下八百辈子的祖宗,方才战战兢兢地退出去,将门带上了。
彼时,七夜圣君全身只着了一件袭衣,衣袋松松地系着,加上他半卧的姿势,恰好露出大半截胸膛。
只见七夜右手提着一壶酒,身上摆着大大小小的草莓。修长的手指拈一颗草莓到嘴里,便再用右手喂自己喝一口酒。
好在昔芜自认是整个琅邪山最有定力与节操的女妖精,否则就现下这幅颇为*的模样,她铁定会被七夜色诱了去。
七夜的爹妈给了他一双淡紫色的眸子,借着那对狭长张扬的桃花眼,七夜拿它看了看自个儿寻了个位置坐下的昔芜。
眯起眼睛,拢了拢一头雪白色的长发,七夜悠悠然地开口了。却首先责备的不是没说一声就带着明砂去了人间的昔芜,而是他平日里的老相好,初一。
七夜道:“初一近来愈发不听我话了,明知道你要偷跑下山去,知情不报不说,还私下帮你画了一张人皮?”
昔芜心下腹诽了一句,爱之深责之切,圣君同大护法真是好感情。抬起头来望向七夜的时候,却是笑得一脸谄媚。
昔芜笑嘻嘻地往七夜那头走过去,将那两坛子醉生梦死从乾坤袋中拿出,也不急着捧到七夜面前,而是抬手将酒坛子上的封口拉开一个小口子。
昔芜方才说道:“人家这不是给您老人家找酒去了么?”
闻到潺潺溢出的酒香,七夜倾身看向昔芜,挑起嘴角道:“怎的这回学乖了?”
昔芜一阵得意倒把真心话说了出来:“吃一堑张一智嘛!”
“嗯?”七夜挑眉,撑着身子坐了起来,早前身上的草莓哗啦啦地滚了一地。
昔芜捂嘴,慌忙摆手道:“不,我是说您老人家日理万机,作为下属,自然是要掏心掏肺地为主子您着想的!”
七夜似乎很满意昔芜这种自降格调和身份的说词,他一手搭在曲起膝盖上,一头白发遮住了好半张妖孽的面容。挑了挑眉,七夜问道:“那明砂呢?”
“帮我拿东西啊?!”昔芜抬手戳了戳那两坛子酒:“主子您也知道,自从一千年以前昔芜可怜的没能渡过那场该死的天劫,身体潺弱,记忆还不大好使。”
说罢她立马摆出一副幽怨的模样看向七夜,道:“您也知道大护法的手艺是极好,给昔芜描了这么一张人皮奴家欢是欢喜。可人心险恶,这老远的出一趟远门,不带个帮手这么能行?主子您阅尽天下美人不说,可那些凡夫俗子哪说的准,要是一不小心碰上个觊觎人家美色的……”
说的是如泣如诉,期间,昔芜还象征性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现下这张脸皮。憋见七夜面颊似有抽动,怏怏放下手来,嘟嚷道:“这不是人多好办事嘛~”
七夜冷哼了一声,昔芜跪坐在地上不敢说话。
过了许久,七夜方才拢了拢头发向昔芜问道:“本君何须阅尽天下美人?”
“无聊的时候看看,就算不至于秀色可餐,至少也赏心悦目啊!”
秀色可餐这四个字,不知为何戳中了七夜的笑点。七夜笑对昔芜道:“肚子饿的时候本君照照镜子就可以了。”
说罢顺手拿起玉榻上一柄做功极为精细的菱花镜,望着铜镜抬了抬自己的下巴,斜眼看了一眼连眼中鄙夷都懒得掩盖的昔芜道:
“本君就是天下,本君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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