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脸孔浮肿,鼻子象土豆,额上有几个疙瘩,头顶光秃,眼睛底下挂着眼袋,是个多血质的人。他身穿一件鞑靼式绸袍,手拿一支香烟,坐在那里用一只带银托的玻璃杯喝茶。
“您好,阁下我穿着睡袍见客,请不要见怪,不过总比不见好,”他说,拉起长袍盖住他那后颈上堆起几道胖肉的粗脖子。“我身体不太好,没有出门。什么风把您吹到我们这个偏僻的小城来了?”
“我是随一批犯人来的,其中有个人跟我关系密切,”聂赫留朵夫说,“我现在来求阁下帮忙,部分就是为了这个人,另外还有一件事。”
将军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呷了一口茶,把香烟在孔雀石烟灰碟上揿灭了,用他那双狭小浮肿、炯炯有神的眼睛盯住聂赫留朵夫,一本正经地听着。他只打断聂赫留朵夫一次,问他要不要吸烟。
有些有学问的军人,往往认为自由主义思想和人道主义思想可以同他们的职业调和。这位将军就是那种人。但他生性聪明善良,不久就发觉这是根本不可能调和的。为了解除经常出现的内心苦恼,他越来越沉湎于军人中盛行的酗酒恶习,如今在担任了三十五年军职以后,他就成了医生们所谓的嗜酒成癖者。他浑身细胞都渗透了酒精。他什么酒都喝,只要能觉得醺醺然就好。喝酒已成为他生活的绝对需要,不喝酒他就无法过日子。每天他到傍晚总是喝得烂醉,但这种状态他已习惯,因此走路不会摇晃,说话也不至于太不成体统。即使说出什么蠢话来,由于他地位显赫,人家反而会把它当作警世格言。只有在聂赫留朵夫找他的那种早晨时光,他才象个头脑清醒的人,能听懂人家的话,证实他那句心爱的谚语:“喝酒不糊涂,难能又可贵。”最高当局知道他是个酒鬼,但他受的教育毕竟比别人多一点(尽管他的学识仍停留在酗酒成癖前的水平),而且为人胆大、灵活、威严,即使喝醉酒也不会丧失身分,因此让他一直留在这个显要的位子上。
聂赫留朵夫告诉他,他所关心的人是个女的,她被错判了罪,为她的事已递了御状。
“哦那又怎么样?”将军说。
“彼得堡方面答应我,有关这女人命运的消息至迟这个月通知我,通知书将寄到这里……”
将军依旧盯住聂赫留朵夫,伸出指头很短的手,按了按桌上的铃,然后嘴里喷着烟,特别响亮地清了清喉咙,又默默地听下去。
“因此我有个要求,如果可能的话,在没有收到那个状子的批复以前暂时把她留在此地。”
这时候,一个穿军服的听差,勤务兵,走了进来。
“你去问一下,安娜·瓦西里耶夫娜起来了没有,”将军对勤务兵说,“另外再送点茶来。那么,您还有什么事吗?”将军问聂赫留朵夫。
“我还有一个要求,”聂赫留朵夫说,“牵涉到这批犯人中的一个政治犯。”
“哦,是这么回事”将军意味深长地点点头说。“他病得很厉害,人都快死了。得把他留在这儿的医院里。
有一名女政治犯愿意留下来照顾他。“
“她不是他的亲属吧?”
“不是,但只要能让她留下来照顾他,她准备嫁给他。”
将军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一直盯着聂赫留朵夫,默默地听着,显然想用这种目光逼得对方局促不安。他不住地吸着烟。
等聂赫留朵夫讲完,他从桌上拿起一本书,迅速地舔湿手指,翻动书页,找到有关结婚的条款,看了一遍。
“她判的是什么刑?”他抬起眼睛问。
“她判的是苦役。”
“哦,要是判了这种刑,即使结了婚,也不能改善待遇。”
“可是您要知道……”
“请您让我把话说完。即使一个自由人同她结了婚,她照样得服满她的刑。这儿有个问题:谁判的刑更重,是他呢,还是她?”
“他们两人都判了苦役。”
“嘿,那倒是门当户对了,”将军笑着说。“他什么待遇,她也什么待遇。他有病可以留下来,”他继续说,“而且当然会设法尽量减轻他的痛苦。不过她即使嫁给他,也不能留在此地……”
“将军夫人正在喝咖啡,”勤务兵报告说。
将军点点头,继续说:“不过再让我考虑一下。他们叫什么名字?请您写在这儿。”
聂赫留朵夫写下他们的名字。
“这事我也无能为力,”将军听到聂赫留朵夫要求同病人见面,这样说。“对您我当然不会怀疑,”他说,“您关心他,关心别的人,您又有钱。在我们这里确实钱能通神。上面要我彻底消灭贿赂。可如今大家都在接受贿赂,怎么消灭得了?官位越小,贿赂收得越多。唉,他在五千俄里外受贿,怎么查得出来?他在那边是个土皇帝,就象我在这儿一样,”他说到这里笑了起来。“不过您大概常跟政治犯见面吧,您给了钱,他们就放您进去,是吗?”他笑嘻嘻地说。“是这么回事吧?”
“是的,确实是这样。”
“我明白您非这样做不可。您想见见那个政治犯。您可怜他。于是典狱长或者押解兵就接受贿赂,因为他的薪水只有那么几个钱,他得养家活口,非接受贿赂不可。我要是处在他的地位或者您的地位,我也会那么办的。可是就我的地位来说,我不能容许自己违反最严格的法律条文,要不我也是个人,也会动恻隐之心的。可我是个执法官,凭一定条件才得到信任,我不能辜负这种信任。好吧,这事就到此为止。那么,现在您给我讲讲,你们京城里有些什么新闻?”
于是将军就开始发问,同时自己也发表意见,分明既想听听新闻,又想显示自己的知识和人道主义精神。
二十三
“哦,请问您在哪里下榻?在玖可夫旅馆吗?哦,那地方真是糟透了。回头您到我这儿来吃饭吧,”将军一面送走聂赫留朵夫,一面说,“下午五点钟。您会说英语吗?”
“会,会说。”
“哦,那太好了。不瞒您说,我们这儿来了一个英国人,是个旅行家。他在研究西伯利亚流放和监狱的情况。今天他要到我们这儿来吃饭,您也来吧。我们五点钟开饭,我妻子要求严格遵守时间。至于怎样处理那个女人,还有那个病人,我下午给您答复。也许可以留下一个人来照顾他。”
聂赫留朵夫辞别将军,心情特别振奋,就乘车到邮政局去。
邮政局设在一个低矮的拱顶房间里。几名邮务员坐在斜面办公桌后,把邮件分发给聚集在那里的人群。一个邮务员歪着脑袋,熟练地把一个个信封拉到面前,不停地打上邮戳。聂赫留朵夫没有久等,他一说出名字,就有一大堆邮件交到他手里。其中有汇款,有几封信,有几本书,还有最近一期的《祖国纪事》1。聂赫留朵夫收下信,走到木板长凳那边。长凳上坐着一个士兵,手里拿着一本小册子,正在等着领什么东西。聂赫留朵夫在他旁边坐下,翻阅收到的信。其中有一封是挂号信,信封很讲究,上面还盖有字迹清楚的鲜红火漆印。他拆开信封,看到信是谢列宁写的,还附着一份公文,血顿时涌上脸孔,心脏也缩紧了。这就是关于卡秋莎案的批复。是个怎样的批复?难道是驳回吗?聂赫留朵夫匆匆看了一下字迹很小、难以辨认、但笔力刚健的信,不由得高兴地舒了一口气。批复是令人满意的。
1彼得堡出版的学术、文学、政治综合性月刊,大部分出版年月倾向进步。
“亲爱的朋友”谢列宁写道。“你上次同我的谈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关于玛丝洛娃一案,你的意见是正确的。我仔细查阅了这个案件,看出她受到不白之冤,确实令人愤慨。这事只能由你递交状子的上诉委员会来改正。我协助了他们裁决这个案件,现随信寄上减刑公文的副本,地址是叶卡吉琳娜·伊凡诺夫娜伯爵夫人给我的。公文正本已送往她当初受审的监禁地,即将转到西伯利亚总署。我赶紧把这个喜讯告诉你。友好地握你的手。你的谢列宁。”
公文内容如下:“皇帝陛下受理上告御状办公厅。案由某某号,案卷某某号。某某科,某年,某月,某日。奉皇帝陛下受理上告御状办公厅主任令,兹特通知小市民叶卡吉琳娜·玛丝洛娃,皇帝陛下披阅玛丝洛娃御状,体恤下情,恩准所请,着将该犯所判苦役改为流放,在西伯利亚较近处执行。”
这是一个大喜讯。凡是聂赫留朵夫希望为卡秋莎和自己做到的事,如今都已实现了。不错,她的地位发生了变化,他同她的关系也变得复杂了。以前她是个苦役犯,他提出要同她结婚,也只能徒具形式,至多稍稍改善她的处境罢了。如今可没有什么东西妨碍他们生活在一起了。可是聂赫留朵夫还没有做好这样的准备。再说,她同西蒙松的关系又怎么办呢?她昨天那番话究竟是什么意思?要是她同意跟西蒙松结合,这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这些问题他怎么也搞不清楚,就索性不去想它们。“这一切以后都会清楚的,”他想,“现在得赶快去同她见面,把这个喜讯告诉她,把她释放出来。”他以为凭到手的副本就足以办到这一点。他走出邮政局,吩咐车夫把他送到监狱。
尽管将军没有准许上午探监,聂赫留朵夫凭经验知道,在上级长官那里绝对办不到的事,在下级官员那里倒很容易办到,因此决定先到监狱去一下,把这个喜讯告诉卡秋莎,也许就可以把她释放出来,同时打听一下克雷里卓夫的健康情况,并把将军的话转告他和谢基尼娜。
典狱长身材魁伟,威风凛凛,留着唇髭和一直长到嘴角的络腮胡子。他接待聂赫留朵夫很严厉,直率地声称,未经长官批准,他不能让任何人进去探监。聂赫留朵夫说,他在京城里也常去探监。典狱长听了回答说:“这很可能,但我不能容许这样做。”他说这话时的口气仿佛还表示:“你们这些京城里来的老爷,准以为可以吓唬我们,弄得我们束手无策,可我们虽然身居东西伯利亚,也知道严守法纪,还会给你们点颜色瞧瞧。”
皇帝陛下办公厅发的公文副本对典狱长也不起作用。他断然拒绝放聂赫留朵夫进监狱。聂赫留朵夫天真地以为他一出示公文副本,玛丝洛娃就可以当场获得释放,不料典狱长只轻蔑地微微一笑,声称要释放任何人犯,必须有他顶头上司的命令。他所能答应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他可以通知玛丝洛娃,说她已获得减刑,一旦接到上级批文,就会立刻把她释放,不会耽搁一个钟头。
关于克雷里卓夫的健康,他也拒绝提供任何情况。他说他连有没有这样一个犯人都不清楚。聂赫留朵夫一无所获,只得坐上马车回旅馆。
典狱长所以这样严厉,主要是因为监狱里收容了比平常多一倍的犯人,拥挤不堪,而且伤寒流行。聂赫留朵夫的马车夫路上告诉他说:“监狱里人死得很多。那边流行瘟疫。每天都有二十人被埋葬。”
二十四
聂赫留朵夫虽然在监狱里碰了壁,但他还是兴奋地乘车去省长办公室,查问玛丝洛娃的减刑公文有没有到达。公文还没有到,因此聂赫留朵夫一回到旅馆,毫不耽搁,立刻写信把这事告诉谢列宁和律师。他写完信,看了看表,已经是去将军家赴宴的时候了。
在路上他又想到,不知道卡秋莎对她的减刑会有什么想法。她将被规定居留在什么地方?他将怎样跟她一起生活?西蒙松将怎么办?她对他究竟抱什么态度?聂赫留朵夫想起她精神上的变化,同时也想起了她的往事。
“必须把那些事忘记,一笔勾销,”他想,连忙把有关她的念头从头脑里驱除掉。“到时候都会见分晓的,”他自言自语,接着考虑他该对将军说些什么。
将军家的宴会十分豪华,显示出富豪和达官的生活排场。这种排场是聂赫留朵夫所习惯的,但他已长期丧失奢侈的享受,甚至连最起码的舒适条件都没有,因此这样的宴会就使他格外愉快。
女主人是位彼得堡的老派贵夫人,在尼古拉宫廷里做过女官,法语讲得很流利,讲俄语反而有点别扭。她总是身子挺得笔直,两手不论做什么事,臂肘总是贴住腰部。她尊敬丈夫,态度文静而有点忧郁;对待客人异常亲切,但程度因人而异。她把聂赫留朵夫当作自己人,待他特别殷勤,奉承他而使人不易察觉。这使聂赫留朵夫重新意识到自己的尊贵,从而感到扬扬得意。她使他觉得西伯利亚之行虽然古怪,却是高尚的,而且他是个与众不同的人。将军夫人这种微妙的奉承和将军家里豪华的生活,使聂赫留朵夫陶醉于漂亮的陈设、美味的食品以及同教养有素的人们愉快周旋之中,仿佛这段时期的生活是一场梦,如今梦醒了,他又回到现实中来。
在筵席上就座的,除了将军的女儿和她丈夫以及将军的副官等家里人,还有一个英国人、一个开采金矿的商人和一个从西伯利亚边城来的省长。聂赫留朵夫觉得这些人都和蔼可亲。
那个英国人身体强壮,脸色红润,法语讲得很差,但英语讲得象演说家一般优美动听。他见多识广,讲到美国、印度、日本和西伯利亚的见闻,使大家都觉得他是个有趣的人。
开采金矿的年轻商人,原是个农民的儿子,如今穿着一身在伦敦定制的燕尾服,衬衫袖子上配着钻石钮扣,家里藏书丰富,为慈善事业捐过很多钱,信奉欧洲自由主义思想,给聂赫留朵夫留下愉快的印象。他是欧洲文化通过教育接种到健康农民身上的一个好标本。
那个边城的省长,原来就是聂赫留朵夫在彼得堡时闹得满城风雨的某局局长1。这人长得胖乎乎的,生有稀疏的鬈发和一双温和的浅蓝色眼睛,下身特别肥胖,两只保养得很好的白嫩手上戴满戒指,脸上浮着使人愉快的微笑。男主人特别赏识这位省长,因为在大批惯于受贿的官员中间,唯独他不接受贿赂。女主人热爱音乐,弹得一手好钢琴。她之所以看重这位省长,因为他也是个出色的音乐家,常常同她四手联弹。聂赫留朵夫今天心情特别愉快,连这个人也没使他反感。
1参看本书第二部第二十一章。
副官精力充沛,情绪极好,下巴刮得发青。他处处为人效劳,殷勤的态度很招人喜爱。
不过,聂赫留朵夫最喜爱的还是将军的女儿和她的丈夫这对年轻夫妇。将军的女儿长得并不美,但生性忠厚,全部身心都用在她的头两个孩子身上。她与她丈夫经过自由恋爱而结婚,为此同父母长期争吵过。她丈夫是个自由主义者,在莫斯科大学获得副博士学位,天资聪明,为人谦逊,在官府做统计工作。他特别关心非俄罗斯人问题,喜爱他们,竭力要把他们从绝种的危险中拯救出来。
人人对聂赫留朵夫都很亲切殷勤,而且因为能同他这样一位有趣的新伙伴结交,感到很高兴。将军身穿军服,脖子上挂着白十字章,出来主持宴会。他对聂赫留朵夫象对老朋友似的打了个招呼,立刻邀请客人们吃冷盘和伏特加。将军问聂赫留朵夫从他家出去后做了些什么,聂赫留朵夫说他到过邮政局,知道早晨谈起的那个人已得到减刑,同时再次要求将军准许他探监。
将军对吃饭时谈公事,显然很不满意,他皱起眉头,一言不发。
“您要来点伏特加吗?”他转身用法语招呼那个走过来的英国人。英国人喝干一杯伏特加,说他今天参观过大教堂和一座工厂,还希望参观一所大的解犯监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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