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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酹江月》第十三章01

初春,曲阳。

江家後院,亭台池苑轻透早春气息,池畔曲绕的回廊边白梅树稀疏飘落几片梅瓣,铺在淡雅的廊道上,如浅雪未褪。

宛若一方明镜的池子映着透亮天日,其中叠石步道从池岸延伸至池心凉亭,在庭院中恬然地如一幅静画。

後院东侧一座偌大的厢房宁静地座落,厢房旁亦植了一株白梅树,为原本已是高洁淡雅的厢房添上几分清华无尘的气息。

此时厢房的主人并不在厢房之内,而是靠坐在池水上的凉亭内,凉亭中颇为宽阔,沿着边缘栏杆有连缀成八角的长石凳,亭中心上有雅致的石桌石椅。男子有别於以往的拘谨与适分,而是有些不羁地屈起一只膝,靠坐在凉亭一侧的长石椅上,一肘轻靠在亭子的栏杆之上。方才小厮替他放下了东北面的帘子,遮挡去了大多数的冷风,只馀一缕清风流动在凉亭之内,带来一阵舒爽,男子淡然却出尘的气质彷佛谪仙,如雪的白色衣角微微飘扬。

男子以肘支着栏杆,手掌慵懒地搁在自己面前,几条丝绳缠绕在他优雅的指尖,一块月牙玉佩在他掌心间垂坠而下,轻轻晃动在春日的清风之中。那只月牙玉彷佛以水凝成,通透若脂,润白如泽,似有水光流动在玉质之中,甚是温丽。

而男子清澈的眼神凝视着那块质白无瑕的玉,他的瞳眸之中好似亦有一股无形的眼波隐隐然自眼底淌流而过。

那是哀伤。

那张淡然若水、仿若无有悲喜的脸庞,在瞳眸深处,竟有浅浅的哀伤,积聚成一方凝潭,深不见底。在初春的晴透天色之中,兀自忧郁。

月牙是残缺之月,不见圆满,恰如他的生命。

上回自岚皋归来之後,他便觉得生命之中好似缺漏了什麽,在他看不见之处,迳自空虚着。

然而他的记忆是那样的清楚明白,完整得看似毫无破绽。

他记得,自己代替父亲前往岚皋解决当地药铺的纠纷,後因牵扯上岚皋首富王家之事而身遭横祸,为人所伤。原本应命危旦夕,因着青石老人的妙手回春,才能有今日的自己。而关於二三有劫的命谶,亦确实地应验了。

至今,已过三年。

青石老人同他说,既已平安度过此次命中大劫,此後便能安稳顺遂,宁静一生。

然为何,他的心却再也不曾宁静?

理应能够再无忧惧地活下去了,为何,他的灵魂却像是被抽空了一大半般空洞、贫乏?

生命,竟如一滩死水一般,了无波澜。

当年,他甫从深深的昏迷之中醒来,尚未有气力睁开眼帘,便觉口被一股冰凉甸甸地压着,透过衣衫冷熨着自己的心口,渗透入每一下虚弱的搏动,而睁眼所见是青石老人、桓大哥,以及向来最是忠心的何安,他勉力扯出一笑,心里却是失落。

待身侧无人时,他伸手欲取出心口之物,轻一抬手,都牵动他的伤势,疼痛难当。一阵冰凉触及他的指尖,他颤抖着手指将其自衣襟之内取出,是一块残破的布料,包裹着润如凝脂的月牙玉佩,教他眼熟得紧,却是苦思不得这两物来历,思索得让他头疼欲裂。

那块碎裂的衣料,他认得出,是自己的衣裳,然上头褪色的血色污痕,他却不知从何而来,那弯月牙,亦像一把弯刀,刨挖着他已是伤重的口,却仍只能可悲地挖掘出一片空虚。

尽管思索不得,他却知晓,那块玉佩与何安和穆桓,都没有关系。这样无凭无据的直觉,竟莫名强烈。

直至返回了曲阳,他依旧未曾在记忆中寻找出那块玉佩该归属何处,有一日,他问了何安、也问了穆桓,两人确实不知,然眼神之中浮泛起的些微惶恐,他却看个分明。

他敛下眸,此後,不曾再提起这个问题。至今三年,他一直将那块玉佩放在心口处,期望哪天那块玉佩得以与自己心里的空洞拼合,拼出一片明朗真相。

却始终没有。

那一片空白在心中悬宕得太久,久到玉佩的真相之於他已然成为一种迫切,他再等不下去了。

「少爷,穆桓少爷来了。」何安自池外的叠石道缓缓走近凉亭,恭敬地说。

「快请。」江楚淡淡应声,从倚靠的亭柱坐起身,走至围着石桌的石椅,顺手将绕在指间的玉佩妥贴放入前襟。

依旧,紧紧贴着心口。

须臾,穆桓一身飒爽青袍阔袖,迎着微凉清风中步入亭中,俐落一掀衣摆跨坐在石椅上。

「桓大哥,近来可好?兄嫂身上可还安然?」江楚浅浅一笑,轻声问,顺手提起石桌上一壶方沏好的茶,微倾入杯,香气漫溢。

穆桓爽朗一笑,如风飒然,捧起茶润了润口,「挺好。昨日才请大夫来家里诊视过,秋儿近日除了有些倦怠多困外,与腹中胎儿皆安。她本来欲随我前来,但我怕她太劳累,便让她留在家里休息了,她要我定要向你问个好。」

「兄嫂安然便好,这份心意我收到了。」江楚浅笑,眼眸微敛,若水温润。

提起妻子,穆桓笑意更深。约一年馀前,他自岚皋迎娶了叶知秋,成亲年馀,两人如胶似漆,穆桓知晓身为独女的叶知秋挂心父母,便将原先居於岚皋的叶康夫妇接至曲阳同住,於是叶康将岚皋城的寿春堂药铺顶与人,来到曲阳帮忙江家处理药铺事务,穆桓数度欲劝退叶康,要他不必劳心劳力、与苏氏安心接受自己与叶知秋的孝养、过着清闲的生活,都让叶康回绝了。

数个月前,得知叶知秋有了身孕,不只穆家与叶康夫妇,向来与穆家交情甚好的江府听闻消息也甚是欢喜,赶忙送了许多补身安胎的药材,在穆府里堆满了几个药柜。

眼见穆桓与叶知秋恩爱如斯,让江善夫妇更催促着江楚成亲,尤其是江夫人更是为此焦心。

「方才先到前厅向伯母请安,听她说起你又回绝了几家姑娘了。」穆桓唇畔轻勾,话锋一转,手中执着瓷杯虚晃着,偏过头看向江楚。

「是有此事。」江楚淡淡应声,眼眸微敛。

「放心罢,我不是来劝你的,」穆桓扬眉看向江楚,带着笑意的眼神突地沉静下来,如一方凝潭,「不过,你当真不想成亲麽?」

「……也不是不想……」江楚思忖了会,叹了口气,「我也知道自己的年纪合该成家了,我一点也不排斥成亲,只是……我希望能够与自己相爱的人携手终生,就像桓大哥与兄嫂一般,而那些姑娘……我并不喜欢她们。」

「你……怎麽知道自己不喜欢她们呢?并未相处过不是麽?」穆桓脸色微变,试探地问着。

江楚眼眸半阖,蓦然失笑,抚上自己的心口,「其实我自己也想不明白,我也知晓分明未曾彼此深入了解过,不能妄下断论,可是心里就好似有一个肯定的声音,告诉着我,她们不是我想要的。」

穆桓陷入半晌沉默。心底有细微的惶然,教他有些害怕江楚脱口而出的答案。「你……怎知她们不是你想要的呢?」

「桓大哥,你或许会觉得这很可笑,可是……我竟然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有了所爱的人了……」江楚涩涩失笑,抚上心口的指尖隔着衣料触到心口的那块玉佩,在他指尖勾勒出一弯新月,宛如心里的残缺,「平时,我从不觉得自己的心里空虚过,甚至很满、很充实,彷佛有了谁挂在心头。可是当看见那画卷上一个个姑娘的肖像,却觉得这里好像剜空了,好像……早就有谁拿走了一样。」

endif

作家的话:

希望这次打上「末章」,就真的是末章了,拜托老天爷。祝

阅安

☆、《酹江月》第十三章02

穆桓一愣,启唇,却说不出任何话。好似有一记闷槌,随着江楚的字句敲在他心房上,轰隆作响。

江楚,还记得初星麽?那个被硬生生剥离他生命的女子。

不知怎地,穆桓心口有些微微的疼痛。对於初星,他竟是爱得那样深、那样难以抹灭麽?

即便在记忆中被抹去了容颜与名姓、即便在记忆中不曾留下任何一点痕迹,他仍知道自己深深爱着一个女子,并为她虚悬着心里以及身边那个位置。当初,究竟是如何的刻骨铭心?

这三年来,江楚又究竟怀抱着如何的心情度过?

穆桓不敢想像。

多年前的那个冬季,江楚伤重濒死。然而他一直记得,彼时初星面容冷艳,语如寒霜。

『伤心?怎麽会呢?江楚可以活,我高兴得不得了。』那话里的绝望,比一整个冬季的飞雪都要严寒。

穆桓一直以为,比起两人爱情的圆满,他更希冀的是江楚的安好。而当听见的初星话里的绝望时,他顿时觉得自己自私至了极,一心只想要江楚活下去,未曾顾虑她的心情。

然而,穆桓仍是不断地说服自己,只要江楚安好,一切,便是值得的。

在回到曲阳的这三年中,江楚依旧是那个淡然若水、无欲无求的江楚。然而,他所熟悉的笑容,却愈来愈少。以前的江楚,即便不大笑,唇畔总带着温煦的、若有似无的笑意;这三年的江楚,不笑时,穆桓只觉得他的轮廓每一划都勾勒出悲伤。

怀抱着一份庞大的思念,却不知道该给谁。最终只能全数沉甸甸地堆积在自己的心头,太沉重,也太疼痛。

「桓大哥,」江楚突地开口,眉宇之间有股隐然的哀愁,「我是不是……忘了什麽很重要的人?」

穆桓觉得喉头被酸涩的块垒哽住,教他费了好大的气力,才发出声音,「……楚,真正重要的人,即便忘掉了,最终也会回想起来的。」

「是麽……」江楚扯了扯嘴角,欲笑,却笑得哀戚。

已然三年了,若他真的丢失了什麽记忆,已然过了三年,他还有想起来的可能麽?

可是,他非想起来不可。心底缺漏了一角的感受,太不安、太难受。

「是不是最近老待在家,闷着了才会这般心绪纷乱?那正好,娘想到清河永安寺替秋儿与腹中胎儿祈福,欲邀伯母与楚同行,我今日来,便是来问问伯母与你的意见。」穆桓一扫沉重的气氛,道出今日来意。

江楚依旧眉眼低敛,思索半晌,嘴角轻扯笑容,方应允了。

「出门麽……也好。」

清河。

一个佝偻的老人,背负着比他身形看上去更大的老旧木箱,缓缓走在入山的道路上。身後寺庙的山门披覆着浅浅一层绿苔,巍峨且宁静地伫立在山径的路口,隔绝了山林的清幽与市井的喧嚣。

老人的身後,一名纤瘦的女子,一身简单俐落的驼色裤装,拎着随身的行囊,脚步轻盈,跟随着老人走在缓缓向上蜿蜒的山道上。

两人越过了山门,往前走了一段路,并没有继续朝着寺庙的方向走去,而是转入了山道旁岔出的一条幽径,两旁树林生长得细密狭窄,罕有人迹。

林涛声夹带着溪水潺潺随风贯耳而过,走了一段距离,眼前景色豁然开朗,两人来到山涧之处,一条溪涧将山林划成两岸,而岸边稍稍宽阔,一栋已然残破的矮房屋顶塌坏、门窗破损,静静地伫在溪岸边,在静谧原始的山林之中,丝毫无有一点违和,只是看上去难供歇憩。

两人走近矮屋,老人端详了一会屋顶与门窗的状况,抚着颏下白须,温煦地笑,「不错不错,状况比我想像的还好,稍加修葺,便又可供人宿住了。」

後方的女子随着老人的目光,抬眼望了一下眼前的木屋,低声咕哝,「师父怎每回都知哪儿有屋子睡。」

听到後边传来的低语,老人呵呵大笑了起来,「怎会不知,那些屋子都是我年轻的时候搭的咧,那时啊,每走到一处,便要寻个幽静的地方,搭个简陋的木屋落脚,走了大半辈子,许多地方都走过了,现在老了,体力不够、骨头也散懒了,便寻旧时的居处来住。」

女子一面听着老人愉悦的话语,一双如凝墨的瞳眸盯着眼前半倾的矮屋,思绪却倏地恍惚起来。记忆里,疏疏竹风冬雨凉薄,一幢与眼前所见搭法相似的矮屋,跳脱出时空与记忆的桎梏,悠悠恍恍地几乎要与眼前的景象重叠,女子盯着已然残破不堪的木门,想起那一袭雪白衣角,推门穿出,翩然如谪仙,然後如过水无痕般地离开了她的生命。

身後溪水快意自在地畅流,她的心底却像被束紧般地痛着。

「快些过来吧,得赶在太阳下山前修好这屋子。」蓦地,一声呼唤将女子自记忆的漩涡之中唤出。一回神,眼前是老人温煦祥和的笑容。

「是,师父。」将手上的行囊放到一旁,女子赶忙上前去。

老人将身上的木箱放下,取出了简单的工具与木楔,递给女子,便各自修葺起来。转眼间,已至日暮时分,斜照的夕阳透过林木筛下昏黄错落的光线,将矮屋的影子拉得细长。

老人仔细检视着矮屋的屋顶,转过头对着另一边方重新栓上木窗的女子说道,「阿月,这屋顶得补一补,你到林子里捡些枝回来吧。」

「是。」女子用着清清冷冷的嗓音淡淡地应声,从地上的行囊中取出一条麻绳,转身欲走,老人又突然唤住她:

「小心些,听说这阵子这山里多了不少山贼。」

「徒儿知道。」女子偏过头简单应了声,不甚在意的样子。随即,往方才来时所经过的林子方向走去,高挑纤瘦的身形隐没在黄昏的林影之中,老人默默看着女子的背影,欣慰地微微笑了笑,才继续手下的工作。

女子进入了树林,本已渐趋昏暗的天色,被深山里枝叶层层筛去,使得林子里的光线更为幽暗,女子一面注意脚下的树枝,一面辨识着方向,这才惊觉其实树林中岔路极多,方才只是跟随在老人身後,竟不察这山中其实林径纷乱,加上光线昏暗,若是一般人,恐是容易迷途。

幸亏在山中的生活自己是不陌生的,因此尚不至失了方向。

随着山径的蜿蜒,女子一面陷入愈深的思索,不禁益发觉得老人的深不可测,跟在他身边已然三年,却依旧看不透老人的本事以及心思。

不过,对於老人,她只有感谢。若没有彼时老人的劝说与开导,或许此时的自己,只是个失却心魂的行尸走,了无对於生命的希望。

现在的她,是为了记忆这一段曾有过的深刻而努力地活着。

他,现在好麽?忘却了自己的他,又过着如何的人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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